第四十章 无关风月事
姑苏城里,骤雨如注。
郭春馥听闻祖孙二人归来,早早便在门前等候,然而瞧见段元恒始终阴沉着脸,本想好的话也都咽了回去,待得段元恒走远,方拉过段逸朗的手,问道:“朗儿,你爷爷这是怎么了?”
“我……”段逸朗略一沉默,方道,“多半还是为了云妹的事。”
“你还真当她是你妹妹?”郭春馥看了看他,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屑。
段苍云曾上门盗取刀谱,她的身份,自然瞒不住郭春馥。郭春馥虽不知她偷了何物,却也担心她的存在,会搅乱鼎云堂当下局面,心下自然是介怀的。
“秦掌门有意在各路英雄面前提起云妹的存在,这件事,他也只能认了。”段逸朗道,“可照理来说……”
“那你们见着她人了吗?”郭春馥问道。
“没有,当是不方便露面吧。”段逸朗道。
“凌无非那小子,我还真是低估了他。”郭春馥扶了扶耳边发髻,道,“段苍云那丫头攀上了他,往后倒是高枕无忧了。”
“并非如此,”段逸朗摇头,道,“这次去云梦山,我见他和沈姑娘……”
“就是上回他带来姑苏的小丫头?另一个呢?”郭春馥问道。
“我没看见,只是……他们看起来亲密无间,当是……”
“我就说呢,难怪当初百般阻止你靠近那丫头,原来是他自己已捷足先登了。”郭春馥嗤笑道,“好小子。”
“他现下处境并不好过,母亲您也不必如此。”段逸朗眉间略带愁绪,摇了摇头,转身走开。
他本欲回房,然而想到段元恒进门时的模样,略一迟疑,还是转身穿过回廊,绕过小院,朝祖父房前走去,到了门前,却听到书籍重重砸在地上的声音,透过门缝一看,只瞧见段元恒脚边躺着一本记录着零散招式的册子,一旁的张盛跪地不起。
“你就是这么给我看守的?”段元恒指着那本册子,对张盛骂道,“金陵那帮小贼,把我这里当成了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连这东西是几时送回来的都不知道,我养着你们,就是养了一帮废物吗!”
“堂主息怒。”张盛惶恐道,“是属下失职,属下以为……以为那丫头不敢再回来,却没想到鸣风堂当真会……”
“你,”段元恒走到张盛跟前,一双老眼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充满了杀意,他指着张盛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务必把那小子的项上人头给我取回来!立刻就去!”
张盛听罢,不迭磕头应声,随即匆忙起身离开。然而推开房门后,却瞧见了门口的段逸朗,不觉一愣,道:“公子,你……”
“还不快滚!”段元恒怒斥一声。
张盛惶恐不已,连忙转身跑远。
段元恒看见段逸朗站在门前,依旧阴沉着脸,冷冷望着他,道:“你来这干什么?”
“我怕您气坏身子,所以……”段逸朗回头看了一眼张盛离开的方向,道,“您让他去杀谁?凌无非吗?”
“那混账小子,当着云梦山上那么多人的面,令我鼎云堂颜面扫地。”段元恒喃喃念道,“他们师徒两个,都跑不了……”
“您是说云妹的事?”段逸朗道,“她不谙世事,虽有些胡闹,但也不至于……”
“你不明白。”段元恒的脸色又阴沉了几分,“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爷爷,不管他做了什么,”段逸朗道,“您不也借着云妹之事,令他万劫不复,又何必赶尽杀绝?”
“朗儿啊,”段元恒双手负后,意味深长道,“你可知道,成大事者,绝不该有这妇人之仁?你一而再再而三为他说话,而他又做了何事?阴谋算计,夺人所爱,这样的人,你竟还能找到理由为他开脱?”
“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当初是母亲她……”段逸朗见段元恒拂袖转身,本想上前阻拦,却被拂袖甩开。
他怔怔看了祖父片刻,眼色一沉,道:“不行,我要去阻止张盛。”言罢,便转身要走。
“你给我回来!”段元恒见状,当即飞身上前,抬手疾点他周身几处穴道,道,“你想造反吗?”
“王瀚尘所言,尚无定论,各位掌门在云梦山上,也未曾商量出个结果,”段逸朗道,“您这么做,与那些邪魔外道,又有何区别?”
段元恒听到这话,目光骤冷,当即拎着他后颈衣襟,整个提了起来,拎回房中,一面重重关上房门,一面说道:“你就给我好好呆在这里,哪也别去!”
入夜,微风阵阵,蛙声四起。鼎云堂内加强了巡守,每半个时辰便换一班人马。段元恒负手立于院中,看着来来回回巡视的下属,阴沉了一整天的脸色,这才有了些许缓和,正待转过身去,却忽然瞥见一条人影飞掠过墙头。
“什么人!”那些巡守万万想不到,在如此严密的防范下,竟还有人敢闯入鼎云堂,于是高喊一声,便纷纷追了过去。
那道黑影在夜色之下,贴墙而行,沿途飞檐走壁,身法轻灵飘逸,行至书房房顶,忽地便没了踪迹。护卫的首领姓柴名立,一马当先跑至书房外,隐隐瞥见屋内亮着微弱的灯光,于是破门而入,却见屋角立着一人,手里翻看着一本册子。
“小贼!”柴立高呼一声,挥刀上前,不及近身便被那人反手振开。
火光照亮那人手里兵器,是一柄三尺余长的环首刀。
叶惊寒放下书册,回过头来,神情略显疑惑。一炷香的工夫前,他趁着巡守换班的空当来到此处寻找刀谱,并未惊动任何人,怎的柴立等人忽然便找来了此处?
他想了想,恍惚明白过来,见守卫陆续涌入书房,当即拔刀,飞快逼退众人,推窗翻身而出,丝毫不做停留。守卫见状奋起疾追,却被一把尘土挡住了视线,等到驱散尘埃,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身影?
段元恒踉跄追来,瞧见桌上被翻开的刀谱,面色铁青。柴立赶忙跪下说道:“堂主,那人……”
“你们看清是谁了吗?”段元恒道。
“属下没见过此人,不过,他所用的兵器,是一把环首刀。”柴立说道。
“环首刀……当今用此兵器者,还能在我鼎云堂进出自如……混账东西!给我滚出去!”段元恒咆哮一声,一时激动,竟咳嗽了起来。
柴立见他震怒,不敢在房内多呆,赶忙带着卫队转身离开。
段元恒一手扶着桌沿,另一只手握着刀谱,仿佛下一刻便要将纸张碾碎,口中恨恨道:“好啊……好啊……就连落月坞也盯上了这本刀谱。好啊……我会一个个找到你们……一个个撕碎……”说着,捏着刀谱的手倏地一松,好端端的册子竟从中间断作两截,冷冷清清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另一头,叶惊寒离开鼎云堂后,一路疾纵,直到一条小巷前,方停下脚步,见沈星遥背对着他站在巷内,便即大步走了过去。
“这么快就回来了?”沈星遥回身,莞尔笑道。
“你刚才去哪了?”叶惊寒眉心微沉。
沈星遥笑而不语。
“你说你身上有伤,怕被守卫察觉,所以留在门外。”叶惊寒冷笑道,“结果,还是进了府中,故意卖出破绽,把人引去书房?”
“马有失蹄,我也是想帮你嘛。”沈星遥盈盈笑着,眼色颇显意味深长。
“是吗?”叶惊寒自觉好笑,“沈女侠轻功卓绝,怎会让这么一帮蹩脚的货色给发现?”
他见沈星遥不说话,便索性挑明说道:“还不肯说?你要装给谁看?假称联手,实则给我树敌,想不到你还会这种手段。”
“叶兄见多识广,照理来说,如此拙劣的手段,不该上当才是呀。”沈星遥目光狡黠,似是有意挑衅,“其实,那本刀谱,我早就看过了。”
叶惊寒冷笑,心下波涛汹涌,不知作何感受。
“既然不想被我算计,还是早点说出他的下落,甩开我这包袱。”沈星遥绕过他身旁,轻轻在他肩头一拍,道,“若你还愿意耗着,我不介意再多给你找几个对手。”
叶惊寒不言,忽地伸手扣向她脉门。沈星遥早有准备,手腕一拧便即挣脱。侧身提剑击他颈侧。叶惊寒身关一拧,翻转刀身格挡,刀鞘剑鞘相击,发出震耳欲聋的鸣响。
一刀一剑几乎同时出鞘,两鞘在半空中一阵碰撞,双双掉落在地。月光倾泻而下,照着雪亮的锋刃,也照亮了少女明丽的双眸。叶惊寒眼底飞快掠过一丝自嘲似的笑,振臂提刀上挑,刀锋擦过剑刃,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在夜空之下亮起一星火花。
沈星遥知他已见过段元恒那本残缺的刀谱,而眼下又不可轻易暴露身世,是以即便用上那套刀法,也将残本所记招式通通避开。张素知的刀法当年乃是天下公认的至尊,她虽不及生母,然而凭借超出同辈许多的天分,以剑代刀,只使出那刀谱之中的一二分,便已足够令眼前之人对她无计可施。
叶惊寒见她不过几日内,便精进如此,心下不由叹服,当即退开几步,横刀别开她剑势道:“别再打了,我认输。”
他与沈星遥三度交手,除了初次见面凭经验胜她,从此之后便再未占过上风,心中虽有不服,也不得不认栽,只好坦言道:“我与玕琪约定了见面之处,你同我去,等他带人来便是了。往后各走各的路,我不再招惹你,你也别再找我麻烦。”言罢,便即转身走开。
沈星遥瞥了一眼他略显疲惫的背影,略一沉默,方跟上他的脚步,却忽然听得他道:“你果然很在乎他。”
“同这没关系。”沈星遥道。
叶惊寒唇角微挑,瞥了她一眼,道:“倘若用他性命胁迫,你是不是就不会耍这些花招?”
“你大可试试。”沈星遥直视他道,“不管他最后是生是死,我会先杀了你。”
叶惊寒听到此处,不禁嗤笑一声,摇头不再说话。
二人趁着夜色离开姑苏,一路往西而行。过了凤台县,便不再往城镇里走,而是往山中行去。
幽幽冷月照着深林间的木屋,周遭花草虽然茂盛,但在这孤零零的小屋前,却显得冷冷清清,全无夏日该有的繁荣气息。
沈星遥在木屋前的花草旁止步,静静望着他走到门前,不等他把门打开,里面便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
她心下一惊,本能后退一步,满脸狐疑瞥向叶惊寒,却见他若无其事开门走进屋内。不一会儿,小木屋里便传出摔打物件的声响,不一会儿,便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苍老女人双手握着一把菜刀,追砍着叶惊寒出门。
叶惊寒不动声色,只是一直后退闪避,任那女人尖叫着四处乱砍,而不发一声。
“这是……”沈星遥见那女人面容扭曲,形状疯癫,心念一动,俯身拾起一颗石子捏在手心,却见叶惊寒已绕到那女人身后把刀夺了下来,一把扔在地上,随即不由分说将人抱起,再次走进木屋。
沈星遥深吸一口气,跟在二人身后,缓步上前,跨过门槛,还没站稳便听见那女人发出狂吼:“你放我出去!”
“别闹了。”叶惊寒将那疯女人抱进里屋放下,见她一站稳身子便又往外冲,便即伸手拦阻。
疯女人抬眼,敏感而尖锐的目光一瞥见沈星遥,便指着她尖叫起来:“是不是她!你就是为了她,才抛弃我和儿子的,对不对!”
“儿子?”沈星遥困惑不已,转身仔细打量这间木屋,却找不出第四个人。
“我不是宸瑜,是璟明。”叶惊寒按下他的手,道,“那个男人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璟明?”女人浑浊的眼底泛起泪光,忽然扑在他怀中哭了起来,口中呢喃道,“我的儿子……你爹不要我们了……咱们娘俩该怎么办啊……”
“你先休息,过了今天晚上,一切都会好。”叶惊寒说着,在她颈□□位重重一按,妇人的身子立刻便瘫软下去,晕倒在他怀中,不省人事。
沈星遥不言,静静看着他将人抱回里屋,安放在卧榻上,又蹲在地上收拾一地零碎,待他将杂物打包扔出屋外,方走到门前问道:“你把她一个人放在这儿,她要是自己跑了,该怎么办?”
“她腿脚不好,走不远。”叶惊寒道,“她也不是一直如此,偶尔也有清醒的时候,只是碰到,被你看到她癔症发作。”
沈星遥眉心微颦:“你方才对她说你的名字,好像是叫……”
“璟明。是我原本的名字,早便不用了。”叶惊寒道,“同那男人一个姓氏,我觉得恶心。”
“所以,你娘姓叶?”沈星遥道。
“叶颂楠。”叶惊寒淡淡说完,俯身从草地上捡起疯女人方才用过的菜刀,走到水缸旁取水清洗,随即转去后方灶屋放下。
“你说没有人生来就在阳光下。可却不知道,有些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经历今天这种事。”叶惊寒一面蹲身整理院子,一面说道,“也包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