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东窗事发矣
入夜,重重夜幕黑沉沉地压在东海县的上空,乌云层层叠叠盖住月色,吝啬得连一丝微光也不肯施舍给人间。
田润等了大半日,也不见凌无非归来,派出去的仆从也都悻悻而回,纷纷说不曾找到田默阳。他怀着忐忑的心回到房前,缓缓推开门。这时,天空炸响一声惊雷,旋即一道闪电破空,将黑夜照得如同白昼。这道光不仅照亮了小院,还照亮了原本黑暗的房间。也正是因为这一瞬的光亮,令田润瞧见,屋内正中的桌旁,有一人背对大门而坐,正是昨日田默阳所穿的那件褐色蜀锦暗纹长衫。
“可算等到你回来了。”田润长舒一口气,匆忙进屋掩上房门,一面走到壁灯旁吹亮火折,一面说道,“一整天找不见人,我还以为……”他话到一半,又戛然而止,双目顺着火光,直愣愣地盯着那盏灯油与灯芯都不翼而飞的壁灯,良久不言。
田润心头蓦地腾起一丝惶恐。却在这时,手中火光骤灭,他惊惧回头,望向田默阳所坐的方向,跌跌撞撞奔了过去,却不慎滑倒,撞在田默阳身上。只听得一声闷响,坐在椅子上的人应声倒下,重重摔在地上,与此同时,田润也终于摸到了儿子僵硬冰冷的手,整个人便如同被冻住似的,也随着那尸首落地的声音,僵直地跪了下去。
“找不到合适的女子,便用那姓梁的丫头来敷衍我。”屋顶上方响起低沉的男声。
“你……你是谁?”田润惶恐至极,“是你害了我儿?”
“这条路,是他自己选的。”屋顶上的声音再次响起,“我可没有逼他。”
“你……你……”田润颤抖着起身,忽觉一阵劲风近面,喉间蓦地多了一只手,越扼越紧,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嗖的一声,一枚尖锐的短箭穿过窗格,擦过田润耳际,直逼他跟前之人而去。那人觉察此动静,立时松手退开。
房门被人从外推开,又是一道闪电亮起,沈星遥的身影出现在房门前。田润瞧见是她,一时欣喜,连忙指向前方大开的窗扇,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田员外,”沈星遥缓步走到他跟前,慢条斯理道,“我在飞龙寨里,三进三出,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您说的那些姑娘,这是怎么回事?”
“这……”田润双唇颤抖,却见她已吹亮一支火折,扭头望向地上的尸首。
“田公子这是怎么了?”沈星遥举着火折便朝那尸体走去,却听得身后响起弓弩机扩启动之声,当即回身避开短箭,冷眼望向手持弓弩,浑身颤抖的田润。
“你……你……”田润看着手中空弩,忽然身子一软,瘫坐在地上。
“员外想做什么?”沈星遥瞥了一眼还在风中摇晃的窗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人要杀你,我救了你性命,你却要恩将仇报?”
田润仍旧颤抖着身子,一言不发。
“罢了,此事我也不想再管了,”沈星遥漫不经心道,“由始至终,我也没收过田员外您一分佣金。事到如今,也算仁至义尽。”言罢,便转身要走。
“女侠救命!”田润突然朝她重重磕了一个头响头,大声喊道。
沈星遥停下脚步,回身瞥了他一眼,眼中尽是不屑。
“那……那帮贼人,害死我儿,还来取我性命……求女侠救老夫一命!”田润再次朝她叩首。
“还是歇歇吧。”沈星遥淡淡道,“要不然,员外还可以多找几个人,再去飞龙寨一趟。”
“不,此事与飞龙寨无关。”田润心一横,索□□代道,“是老夫的错,是老夫有所隐瞒,才致此事如此……无法收场。其实此事从头至尾,都与飞龙寨无关,是小儿他……他常年患病,苦不堪言,听闻那怪人有方子能够医治好他的病,这才……这才替他搜罗城中男女,药晕了送去,换取良方救命……”
“哦?”沈星遥不觉轻笑,“您不会是同我玩笑吧?”
“绝无虚言!”田润老泪纵横道,“这是……是老夫的错,都是老夫的错。我起初也不知默阳他……后来知晓,便劝他不要如此,若是事情闹大,这东海县的百姓,又该如何看待我田家?”
“所以那些女人孩子的命便不是命,只有你们田家人的性命才金贵是吗?”沈星遥面色骤冷。
“女侠……”
“我看田员外还是别白费力气了。”沈星遥道,“事关重大,您还是另寻高明吧。”
“可……可我另寻了一位少侠相助,已去了一日,也没有消息。”田润眼中充满惶恐之色,“方才那人已逃了,这要是……要是女侠一走,他又回来……”
“令公子协同妖人,诱拐城中妇孺,交易不成,反被贼人所害,你包庇纵容,嫁祸他人,也是该死。”沈星遥冷笑出声,“就这样允了员外,我怕余生良心难安。”
“女侠留步。”田润跪地向前挪了几步,抱住她一条腿,哀求她道,“只要张女侠愿意相救,老夫什么都愿意做!”
“你能做得了什么?你能让那些女人和孩子都回来与他们家人团聚吗?一个个因为你们父子二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又能给他们什么?分明是你们作恶,却要让他们憎恨不相干的人,把你的小恩小惠当成天大的赏赐,你良心能安吗?”沈星遥的话,字字珠玑,扎在田润心头,令他羞愧难当,头也不敢抬。
“我愿意补偿他们的家人,我愿意给他们钱,黄金珠宝,布匹良绢,什么都可以!”田润说道,“只要女侠愿意救我性命,我什么都可以……”
“你给他们大笔钱财,却不告知真相,是在侮辱他们吗?”沈星遥目光冷峻。
“我……我……难道……难道我要将真相都告诉他们?”田润睁大双眼,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愣了片刻,疯狂摇起头来,道,“不行……不能如此……不能如此……我田家世代清誉,怎能就此扫地……”
“既是如此,生死有命,别再求我。”沈星遥拂袖将他推开,大步流星走向门外。
田润在她身后发出高呼,重重磕了三个响头:“求您发发慈悲……发发慈悲吧……我那孩子胎里带病,自小孱弱……此举实属无奈,实属无奈啊……”
他磕完头,见沈星遥对他仍旧视若无睹,便踉跄着爬起身来,狂奔上前,扶着门框,冲沈星遥喊道:“张女侠!若是老夫公开真相,再给他们家人补偿,且尽力……尽力保护好秀莲的安全,你能不能……”
“口说无凭,你能做到吗?”沈星遥停下脚步,回头朝他望来,神情依旧淡漠。
“我能!我一定能做到。”田润浑身颤抖,
“明日我便召集所有百姓……告诉他们真相……只求张女侠你能……”
“等你做到再说吧。”沈星遥说完,便即转身,大步流星走远。她到了院外,见左右无人,便即闪身进了一条小巷,右手忽地被人握住。
沈星遥停下脚步,借着闪电的光芒,看着眼前人缓缓解下盖过面庞的斗篷兜帽,露出熟悉的面容,正是凌无非。
“他信了。”沈星遥唇角微扬,“这法子还真管用。”
不必说,适才与她一唱一和,佯作天玄教门人做戏的,正是凌无非。
凌无非虽是男生女相,嗓音却低沉有力。田润与他不过一面之缘,对此印象并不深刻,是以一时之间并未反应过来。
“他说了什么?”凌无非问道。
“他说,明日一早就会召集所有人,说出真相。”沈星遥道。
“那就等着看好戏吧。”凌无非挑眉一笑。
翌日一早,田润便派人召集全县百姓,聚在前几日他摆擂召集义士的空地上,那些乡民眼瞧着又有大事发生,虽不知是怎个情形,仍是聚拢过来,看起了热闹。田润看着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虽难以启齿,却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诸位……是田某人对不住你们啊……”
“田员外您这是什么话?”台下有人发出困惑。
“就是,怎么突然说这些?”众人纷纷附和。
“其实一直以来,所谓飞龙寨掳掠城中妇孺的谣言,都是我田某人放出的话……”田润咬着牙跟,艰难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一个月前,我发现……”
他一面叙说着事情,一面落下泪来,一半是羞愧,但更多则是为了博取沈星遥的信任,让她助他保全性命。百姓们听完他的话,一个个沉默当场,良久,方有人问道:“田员外,您该不会是受了旁人威胁吧?”
“没有那样的事。”田润偷眼瞄向站在人群最前方的沈星遥,闭目深吸一口气道,“是我良心难安,不忍见诸位百姓受家破人亡之苦……如今我东海县内,各户人家凡有女子、孩童失踪者,田某都将送上黄金百两,以此告慰。城中所有人家,凡有所缺,尽可来告知田某,我田某人就算散尽家财,也会极力满足各位所需……”
田润说完这些,本还没人相信他的话,但当他将城中那些人口失踪前所遗落的随身之物一一交还之后,在场众人立刻便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
“谁要你的钱呀!”人群中,一名失去孩子的少妇怒骂道,“你把我儿子还回来!”
“就是!还回来!你到底把他卖哪去了?”
“弄了半天,原来不是飞龙寨,竟是你们这帮为富不仁的东西搞的鬼!”
台下百姓听完这些,一个个愤愤不已,甚至还有人想冲上台,却被家仆拦了下来。
“那我家秀莲怎么办?”桂家婶子由旁人搀扶着,走到人群最前方,冲田润问道。
田润喉头一梗,刚要说话,便听得台下传来一声“娘”。扭头一瞧,只见灵儿搀扶着已苏醒的桂秀莲走了过来。桂家婶子当即红了眼眶,扑上前去,与自家女儿搂在一起,哭作一团。
“秀莲啊……”桂家婶子哭了半天,情绪稍有和缓,伸手轻抚桂秀莲面颊,道,“真是那田家公子把你卖了吗?”
桂秀莲点了点头,道:“那些日子,爹爹在外被人拖欠工钱,我听说那家雇主,与田公子相识,便想请求田公子说和,谁知道……差点就见不着爹爹和娘亲了……”说到此处,她又哭了起来。
田润看着眼前哄闹混乱的情景,目光渐趋呆滞,却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田叔父。”于是猛地回头,却见梁嬿婉不知何时已站到了他的跟前。
“田叔父,您是不是把费大娘给关起来了?”梁嬿婉问道。
“她……她……”田润心虚不已,余光瞥见沈星遥,不由慌乱起来,只得立刻命人回到宅子里,把关在后院柴房中的费大娘给放了出来。费大娘见了梁嬿婉,当即便晕了过去。
田润却忽地回过神来,道:“等等,你不是已经……”
“是我命好,没被那些人看中。”梁嬿婉黯然道,“若非张女侠相救,只怕早已一命呜呼了。”
“你说什么?”田润大惊,蓦地望向沈星遥,却见她唇角微挑,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你……你……你竟耍我!”田润伸出颤抖的手,指着沈星遥道,“妖女……”
“大伙都看着呢,谁是谁非,您自己不知道吗?”沈星遥冷哼一声。
与此同时,人群之中传出一声高呼:“白少侠回来了!”
众人纷纷安静下来,回身望向空地旁的街口。沈星遥一瞧见凌无非的身影,唇角便即浮上一丝笑意。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田润两眼空洞,“你们……你们竟然……你们二人,本就认得对不对?”
“自作孽不可活,田员外。”凌无非收敛笑意,蹙眉说道,“你们父子害得那么多人家破人亡,落得这个下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你胡说!一定是你们害死我儿子!”田润目露凶光,一步步走上前来。
凌无非一言不发,当即揽过沈星遥腰身,飞身攀上一侧房顶,纵步而去。
“你跑那么快,是在担心什么?”等二人跑至无人之境,停下脚步,沈星遥方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他们还有没有别的手段,这种情形,还是先跑为妙。”凌无非道,“何况现在我这处境,已是自身难保,没准到了城外又得面对追兵。”
沈星遥点了点头,正待开口,却听到一阵脚步声靠近。二人不约而同扭头望去,却见那个先前不知去了何处的“哑女”灵儿走到二人跟前站定。
她此刻的眼神,镇定冷静,与先前的柔弱之态,全然不同。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会与天玄教有所牵扯?”灵儿开口问道。
“姑娘果然深藏不露。”凌无非似笑非笑道。
“既不肯说,那我也不问了。”灵儿说道,“山水有相逢,就此别过。”言罢,便即转身走远。
“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姑娘?”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略一点头,刚要说话,胸前便被她反手肘击,重重撞了一下,一时吃痛后退,怔怔问道:“又怎么了?”
“不是你自己说的吗?等解决了东海县的事,想怎么教训你都行。”沈星遥不以为然说完,抬腿便走。
凌无非先是一愣,随即露出笑容,拔腿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