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镜水照花间
大暑三秋近,林钟九夏移。炎夏夜间,风也好似滚滚发烫。弦月高挂,嵌在墨蓝色的天穹,深邃的夜勾勒出斗拱的轮廓,高大的银杏枝条贴着屋脊,向上生长,张开细长的枝丫,摇摇欲坠托着孤零零的月牙儿。
凌无非躺在房中,愈觉燥热难安,便翻身下榻,走到院中纳凉。他靠墙而立,抬眼望向远天,神情愈显怅然。
“你觉不觉得,从金陵到蒲圻县这一路,我们都走得太平顺了吗?”沈星遥的话音从她身后传来。
凌无非微微一愣,回过望去,见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的衫子,站在院门前,不由问道:“你也没睡吗?”
“天太热了。”沈星遥缓缓走到他身旁,淡淡说道。
“出了蒲圻县,便该到复州了。”凌无非垂眸,黯然说道,“还不知那里是个什么情形。”
“等到了那儿,还走得了吗?”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动了动唇角,却没出声。
“我这几天一直都在想,谨慎如你,怎会突然做出如此莽撞的决定,非要到这儿来自投罗网。”沈星遥道,“今日一早,突然就想明白了。若你不能抢在前头,先见到王瀚尘,秦掌门必然会设法介入其中,你不想连累他人,又急于解决此事,匆忙之下,只能出此下策。”
凌无非听了这话,目光略一躲闪,勉强动了动唇角,佯作漫不经心似的笑道:“你从前不是说看不穿我是怎样的人吗?怎么突然这么了解我。”
“我是初出茅庐,不懂世道艰险。你却生小在这俗世,早已看透人心冷暖,尔虞我诈,还依旧怀着赤子之心,替我开辟这仅有的一寸净土。”沈星遥说着,眸底倏地晃过一瞬落寞,“除了武功,我从来没被拿来与人比过,可我现在,真的很想问问你,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凌无非唇角微挑。
“为何你可以做到,相识短短数月,便能一腔赤诚待我?为何不论遇上何事,都能不顾自身安危护我周全?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我会比你的性命重要?”沈星遥眉心微蹙,抬眼直视他双目,眸间充满探寻之色。
“有些话说来,你未必会信。”凌无非摇了摇头,淡淡笑道,“我从小到大,看这尘世中人,颠沛迷离,个个眼中,俱有风尘,皆是疲惫不堪。天地浩大,浊世困顿,我生在其中,也不过是只蝼蚁,哪来那通天彻地的能耐,慰藉他人眼中风尘?”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很早以前,我便在想。这世上会不会有一个人,至情至性,不为世俗所染,敢想敢为,不受任何约束。我若有幸遇上,定会心甘情愿为她舍生忘死,肝脑涂地。”说着这话,他不自觉回头望向沈星遥,眸光澄澈,明净如洗,“我见过的人,简单纯粹的,过分天真;不天真的,世故虚伪;不虚伪的,隐忍退让;不屈不挠的,满身疮痍。我原以为我所求的,是这天底下都找不到的女子,却出乎意料遇上了你。”
沈星遥静静凝望他双目,忽觉眼眶湿润。
二人相望良久,皆不言语。在这静谧的夜里,不受旁骛搅扰,眼中只有彼此,沉浸在难得的宁静中。忽地一声蝉鸣响起,二人闻得此声,都像是从梦中惊醒的人一般,各自别过脸去。
凌无非心下微微一颤,抬头望向远天,一阵清风恰从耳边吹过。他忽地便感到这一年来所发生的种种,便好似一场梦。不论清醒或是疯癫,都像是这梦中的一环,每一刻都虚虚幻幻,不像是真实能够触碰到的场景。
可这场梦,要怎样才会醒呢?
“对了,”沈星遥吸了吸鼻子,问道,“上回在亳州,只听袁会长提过王霆钧见过白女侠。夏阁主与她是表亲,难道没见过她吗?”
“我娘因是女子,不受看重,所以常年在外,很少回家。据说当年两家来往也不多,这个,我当真不是很清楚。”凌无非摇头道。
“凌、白两家原是世交,可夏敬对你,却很是生疏,有事甚至像是唯恐避之不及,这是何缘故?”沈星遥又问。
“在王瀚尘说出那些话前,我一直被人当做是个私生子。”凌无非道,“许是觉得我的存在,影响了钧天阁的名声,所以刻意回避吧。这倒也无可厚非。”
“可如此一来,就再也没人能证明你的清白。”沈星遥咬了咬牙,道,“此番去往玄灵寺,必定危机重重,而你唯一脱身的筹码,便是让王瀚尘当众承认他此前所言都是谎话,是为人所迫。这一趟凶多吉少,若回不来……”
“你会不会遗憾?”凌无非忽然问道。
“遗憾什么?”沈星遥道。
“遗憾未能替你母亲洗刷冤屈。”凌无非道。
“我只会遗憾,不能与你同生共死。”沈星遥朝他走近几步,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唇。
月光旖旎,照在二人身上,漾起细碎的波影。缱绻缠绵间,凌无非隐约嗅到一丝凄然,忽地心念一动,右手轻柔抚过她的面颊,探至她颈后风府,伸指便要按下,却不想这时,眼前却蓦地一黑,立刻便失去了知觉。
沈星遥将手指从他风府穴处移开,托着他的身子缓缓下蹲,直到坐在地上。
“这一觉醒来,所有的噩梦就都结束了。”沈星遥捧着他的脸颊,道,“我虽舍不得与你分开,可你为我做到这个地步,我又怎么可能心安理得享受这些?”
她将凌无非送回房中躺下,便即离开客舍,往复州而去。
夜色迷离,沈星遥独自穿行在山林之中,一心只想着赶在凌无非转醒前先到达玄灵寺查看究竟,却忽然听到风中传来几声锐器破空之响,一回头却瞧见两名蒙面黑衣人出现在眼前。
“动手吧。”沈星遥懒得废话,见两人分从两侧翻掌迎来,便即迎上。
这两名蒙面人,正是此前在金陵城外拦住宋、苏二人的那五名刺客其中的二人,先前那一战,当中较弱的三人都折在了宋翊手里,剩下二人便继续往复州而来。其中那名老者,内力深厚,掌风雄浑,迎面劈下,似有翻山倒海之力,这对宋翊苏采薇二人而言,应对起来确显吃力,可在沈星遥手里,身法却足足慢了她半拍。
沈星遥当年叛出师门,依门规当在洛寒衣手下过百招而不倒。那时的她不过十五岁,内外功都尚有不足,过得百招后,已然浑身是伤,摇摇欲坠几欲倒地不起,但也正是因此,在那之后的三年,她从未有一日疏于练功,亦会反复钻研所学,层层突破壁垒,武功精进,一日千里,早已远超与她一般年纪之人。若让如今的她再与洛寒衣交上手,莫说百招,甚至过上二百招、三百招,也可不露败象,甚或可以伺机致胜。
那老者使的兵器,也不知当唤作什么东西,剑不像剑,刀不像刀,锋刃奇诡扭曲,一段单刃,一段双刃,像是各种不同的兵器拼凑而出,另一人则使着双钺,招招致命。沈星遥空手应敌,却游刃有余,配上那轻盈如清风飞尘一般的轻功身法,二人竟然连她一片衣角都不曾沾到。
“女侠身手非凡,怎敢自称师出无名?”老者浑浊的双眼泛着森寒的光,“何不报上来历,让我等开开眼界?”
“二位连面也不敢露,便要我自报家门?”沈星遥冷哼一声道,“真是异想天开。”
她跳步一跃,凌空而起,从那二人三把兵器织成的无形之网下脱身后,翻身一跃,右掌向下按上老者头顶,大力一震,只听得数声碎裂之响,那人用以掩面的方巾,顷刻之间化作无数碎片,四散开去,露出面巾之下苍老的容颜。
“看招!”另一使双钺之人飞身而上,全力向她递出手中兵刃,寒铁锋芒森寒,在月光下泛起寒冽的光,仿佛连空气都能被它撕碎。
沈星遥拂袖出掌,五指并拢,竟是一记刀势,斩上那人右腕。只听得骨节碎响,那人右手中的钺立时便松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劈入老者胸腔。老者大惊,手里兵器应声落地,双目大张几欲瞠裂,胸腔肋骨也被那单钺斩断,向后仰倒下去。
断了右掌的蒙面人退开两步,难以置信地望了沈星遥一眼,转身便待逃走。
“慢着。”沈星遥拾起老者落在地上的兵器,指向那人后心,道,“我不杀你,是不是等到了玄灵寺,你也会同那些人一起,伤了他的性命?”
“我……女侠饶命……女侠饶……”那人第二声求饶只喊到第三个字,便觉身后劲风突至,从后心到前胸随之蔓延开一阵剧痛,低头一看,那诡异的兵器已然洞穿了他的身体,透骨而出。
他甚至没来得及喊一声,便直直倒了下去,当场毙命。
沈星遥看着地上的两具尸体,踉跄后退两步,唇角忽地一动,露出扭曲的笑容。
她原也是个手不染血,只知潜心练武之人,到底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为求性命周全,对完全陌生、不知来历者也不得不痛下杀手。若非所爱之人为他撑起一方净土,这一天,恐怕早就到了。
沈星遥缓缓蹲身,抓起一抔洒满鲜血的泥土,高高举起。月光皎洁,照亮她溅染了鲜血的下颌。她微微握拳,看着泥土从指缝间一点点散落,归于原地,原本清澈的眼眸,渐渐蒙上一抹苍凉。
她看着泥土在手中散尽,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了开去。
沈星遥一路前行,又遇上几波拦截之人。她想也不想,通通视作恶徒,将人一个个斩于手下。
天色早已明朗,沈星遥的心却好似沉沦在了黑夜的暗影下,久久不见光明。
“真是好精彩啊。”一个森冷的女声伴随着错落的击掌声,从她身后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