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梨花同晓梦
沈、凌二人回转关内,在山脚的县城内寻了间客舍住下。先前为解五行煞,二人皆出了一身汗,加之山中风大尘重,沾了满身,只想早些清洗干净。然边关境地,气候干燥,尤其到了秋季,更是缺水,伙计磨磨蹭蹭,烧了几壶热水,仅仅凑出大半桶。
“你们两位,不是夫妻吗?”伙计见二人同宿一室,不免好奇道,“这些水也当够了,何必非要分得那么清楚?”
“有何不妥吗?”沈星遥不解道。
二人关系虽已十分亲密,却无实质名分。加之她长于世外,同门皆是女子,全然不通这同欢共浴的情趣。伙计说着这话,站在她身后的凌无非听了个明明白白,却只是摇头而笑,并不说话。
“倒不是不妥,”那伙计瞧向她的眼神十分怪异,“这关内关外,都是一样。漠北风大,水是稀缺之物。还请夫人将就些吧。”说着,便即退了出去。
沈星遥缓缓关门,看着伙计走远的背影,困惑不已。
凌无非双手环过她身侧,一手握她手背,另一手则推动门栓,将门锁上。沈星遥回转身去,却见他仍在跟前,方才锁门的那只手支着她身后门框,另一手则揽在她腰间,微微倾身,鼻尖与她相触,唇瓣间相距不过一指,几乎快要碰上。
“怎么?有话要说吗?”沈星遥莞尔。
“你好像很不满意。”凌无非微笑道。
“漠北风沙大,吹得我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沈星遥道,“我看那小二,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
“你想知道为何?”凌无非笑了笑,凑到她耳边低语几句。
沈星遥一听,当即推了他一把,道,“原来是这个意思?早知我就不理他了。”
凌无非笑着摇头,却不说话,少顷,方道:“上回在袁家府邸,袁会长说你是我夫人,你为何没有反驳?”
“是不是,又有什么所谓?”沈星遥略一思索,摇头不解道,“我从没想过这些。你若负我,掉头离开便是,哪里值得费那么多心思?”
“你当然不在乎,”凌无非伸手轻轻捏了捏她脸颊,仔细端详她面庞,眼底光华流转,温情脉脉,“可我身在尘俗,却不可不理会。三书六礼,八抬大轿方是正礼,只是这一路来,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有些话我思来想去许久,也没机会问出口。”
“你说。”沈星遥直视他双目,眸光明净如月。
“若是有朝一日真相大白,或有其他机缘,能安定下来,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凌无非笑容明媚。
“这句话,还用问吗?”沈星遥的笑,一如既往绚烂。
凌无非闻言微笑,却被她推到一旁,娇嗔道:“好啦,水要凉了。”
窗外,一棵银杏枝头,落下两只百灵鸟,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唱着歌儿,好不欢喜。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四年前我离开昆仑,也是受人冤枉,为何如今心境,却差了当年许多?”沈星遥双臂交叠伏在浴桶边缘,枕在肘间,恍惚说道,“想我当年,也是天不怕、地不怕,到了现在,却是畏首畏尾,顾虑甚多。”
桶中水汽蒸腾而上,如云雾一般将她笼罩在其中,凌无非听着这话,随手捏起一把澡豆,和水揉匀,轻抹在她后背,指间抚过她肩头伤疤,眸间不经意晃过一丝怅然,道:“世道如此,人心总会变化。那天在云梦山里见你那副模样,我心里,始终都有后怕……也许,是我当初太冲动了,不该带你下山,也不该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致如今进也不得,退也无路。说好的护你周全,也没能做到。”
“看看你这一身伤,”沈星遥回转身来,伸手抚过他胸前伤疤,道,“短短一年,便经历这许多,也不知往后还会如何。”
说着,她唇角一弯,冲他笑道:“罢了,许是这段日子,总是一个人呆着,胡思乱想太多才会如此。管他以后如何,就算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会认栽的。”
少年人的心气,总是欢喜多于哀愁,凌无非低眸望见她眸底飞扬的神采,只觉心神俱宁,将她拥至怀中,捧起桶中清水,一抔抔淋在她背后,冲净澡豆浆水,
“这些都放一边,你倒是说说,萧楚瑜为何会对你出手?”凌无非低头望着她胸前那道新添的疤痕,蹙眉问道。
“他从一开始,所信赖的就只是你。”沈星遥道,“说起来,江湖人心,他不懂的比我还多,我何必同他计较?”
“改日见了他,我再好好算账。”凌无非收敛笑意,道。
“你别这样,”沈星遥双手合掌,掩口笑道,“这件事,我并不是很在意。那天我也说了很多气话,他会因此发怒,可不就证明,心里还有玉涵吗?”
凌无非无奈摇头,忽然听得浴桶一侧传来细微的响声,侧身细看,却见是沈星遥的银囊翻倒在地,从中滚出一只从未见过的,木塞紧塞的瓷瓶,便即捡了起来,拿在手中看了看,对她问道:“这是什么?”
“那个?”沈星遥挽起发髻,随意看了一眼,道,“好像是石灰粉。”
“从哪来的?”凌无非闻言一愣。
石灰粉与媚药,都是这江湖之中最为不齿的下九流招数,这样的东西出现在沈星遥身上,着实令他惊讶不已。
“不就是叶惊寒塞给我的,”沈星遥不以为意,“上回在云台山,我被灌了七日醉,他担心我没有自保之力,就给了这个。”
“叶惊寒?他居然也会用这东西?”凌无非瞪大双眼,“那我从前还真高看他了。”
“他说他没用过,”沈星遥一心绾发,全然未察觉他越发难看的脸色,“我也觉得这东西太下流,没打算用啊。”
“那你为何没把它扔了?”凌无非道。
“石灰遇水则滚,万一能有其他用处呢?”沈星遥道。
凌无非不自觉捏紧了那只瓶子,然而想到身下便是热水,便又松了力道,对她说道:“星遥,你以后能不能离这人远点?”
“都是他找上我,我才不稀罕同他扯上什么关系。”沈星遥将黄梨木簪别入发间,又摸了摸盘好的发髻,这才回头望他,见他沉着脸色,不由蹙眉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凌无非放下瓷瓶,淡淡道,“只是觉得他每回出现,都没什么好事。”
“那同我有何关系?”沈星遥心中不悦,扬手往他身上泼了一抔水,道,“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凌无非胸中憋着的那股气忽然便涌了上来,冲她问道,“每回我不在你身边,他都能招惹上你,不是令你受伤便是中毒,让你离他远些,我有什么错?”
“你这话什么意思?难不成我还会没事找事?”沈星遥当即来了脾气,只觉同他靠得近了都嫌晦气,当即起身翻出桶外,扯过中单披上便走。
凌无非见状,连忙起身,连衣裳都来不及拿,便一把将她拦住,扳回身子,闭目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直视她双目,恳切说道:“对不起,方才是我口不择言。你别放在心上。”
“莫名其妙。”沈星遥别过脸,双手捏紧衣襟,挡在胸前,赌气说道。
“我只是……”凌无非踟躇片刻,方道,“太久没能见到你,想得太多,能做的却很少……看你伤成这样,却无力弥补,实在是……”一时之间,他直觉心乱如麻,只得颓然回过身去,拿起衣裳披上。
沈星遥望着他的背影,咬了咬唇,转身便要走开,却在这时,被他从身后环拥入怀。
“你还有话说?”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不言,只是低头轻吻她耳侧,鼻息微微发颤。沈星遥顿了顿,眸光黯淡了几分,却在突然间回转身去,搂过他脖颈,吻上他的唇。凌无非一时错愕,却又很快沦陷在了这带着似有若无幽香的吻里。
窗外的银杏树上,两只百灵鸟仍在嬉闹,房中帐摇衾动,淡香随风散逸,融进一片旖旎。黄梨木簪自少女鬓间滑落,顺着床沿落下,滑至柔软的衣褶间。
连日以来,二人沿途经历的每个夜晚,凡遇上五行煞在夜里发作,凌无非往往都是彻夜不眠,守在她身旁陪伴。如今解了此煞,他心头大石卸下,这一路积攒的疲惫也都一齐涌了上来,一番缱绻后,很快便睡了过去,直至翌日隅中,方幽幽转醒,下意识摸向身旁,却只碰到冰冷的床板。
凌无非蓦地清醒,登即坐起身来,扫视一番屋内,非但不见沈星遥,连玉尘等等她随身携带之物,通通都不见了踪影。他立觉不妙,连忙下榻拾起落在地上的衣物,掸去灰尘,一面套上衣袖,一面四下查看,却见桌上摆着一只空盘,一旁是用花生拼出的四个大字“沂州雨夜”。
瞧见这几个字,凌无非顿觉眼前一黑,然而检查一番,却发现了令他更为头疼的事——他的随身银囊与佩剑啸月,也不见了踪迹。发现这一切后,他只觉得下一刻便要背过气去,当即扶额站稳,仔细回想起昨夜之事,这才惊觉,昨夜那悱恻缠绵,极尽缱绻,不过就是为了今早这场“报复”,让他也尝一回上次在沂州一夜浓情过后,被独自抛下的滋味。
他自负聪明,却不想竟也着了这最简单不过的美人计,直叫他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