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寸心不容香
这场暴雨,如同苏采薇的心境一般,连着下了两日。
连同起争执的那天夜里,整整三晚,她都彻夜未眠,不是看着墙角发呆,便是埋头哭泣,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又把眼泪都憋回去,仰面躺在床上,等着眼周红肿消退。
宋翊在人前的表现,始终平静如水。私底下在夜间,偶尔也会失眠,醒时的一瞬,心底也会升腾起莫名的失意。他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这般空落的感受,也不过就是回归到从前罢了。
只是眼前那黯淡无光的尘世,再也没有任何一件事能令他有所留恋,生与死,好似都看淡了。
到了第三天,暴雨终于停了下来。过了辰时,一行四人也收拾好行装,打算离开宁南,往姚州折返。然而他们刚走到门外,便被一队穿着金色铜甲,手持长戈的人马包围了起来。
“干嘛呢这是?”苏采薇本能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宋翊胳膊上。宋翊略微一愣,还是伸出手来,将她护在身后。
此时,一名穿着黄丹色华服,头顶玉冠的青年男子从列成一队的金甲卫后走出,在四人跟前站定,行了个当地人的见面礼,目光平静扫过宋、凌二人,彬彬有礼道:“请问,你们其中,哪一位是宋翊宋公子?”
“足下有何见教?”宋翊上前一步,问道。
“在下上官耀,想请各位到舍下一叙,”上官耀略略行礼,道,“小妹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几位见谅。”
凌无非眉心一沉,扭头望向宋翊,却见苏采薇朝他看来,稍稍摇了摇头。
“这是先礼后兵,”沈星遥飞快扫了一眼包围在身周的金甲卫,小声道,“段元恒也用过这招。”
“去吧,还能想办法周旋,”凌无非压低嗓音,道,“不去的话,只能往城外走。山中多是瘴林,我们人生地不熟,很可能交代在这。”
宋翊闻言,略一颔首,向上官耀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上官耀不露声色一笑,即刻伸手示意金甲卫们让开一条道,自己在前方引路,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直到来到一处金碧辉煌的大院前,方停下脚步。
“原来宁南也有圣灵教分舵驻扎,”沈星遥沉声说道,“可为何上官红萼宁可住在巫神庙里,也不愿待在分舵?”
听到“上官红萼”这四个字,苏采薇的眼神微微躲闪了一瞬。
院中四下皆有守卫,个个装备精良,显然训练有素,不比寻常江湖中人。圣灵教到底有南诏国君在背后支撑,怎的都比寻常江湖门派瞧着堂皇贵气,颇具气派。
可这么大的排场也足够说明,此间守备固若金汤,四人一旦入内,但凡起了冲突,想要杀出重围,都难如登天。
“请随我来。”上官耀将四人领进大院,一直走到西首的偏殿,殿内正中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已备好了丰盛的酒菜,两侧椅子都镶着金饰。
“请坐。”上官耀指向席间座椅,示意几人入座。
四人一一落座,却无一人开口说话,上官耀在上座坐下,命人将他们座前酒盏斟满,举杯笑道:“薄酒一杯,不成敬意,就当是在下给舍妹赔罪了。”
宋翊一言不发,端起跟前酒盏,敬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萍水相逢,上官教主摆此盛宴,所谓何故?”沈星遥轻晃酒盏,眸光平静如水。
“这位女侠可是叫做张静?”上官耀笑道,“早听舍妹说过,张女侠可是女中豪杰。”
“不敢当,上回开罪了令妹,还请上官兄见谅。”沈星遥莞尔一笑,向他举杯示意,随即一口饮尽盏中清酒。
凌无非见状,心下颇感讶异。
她是怎样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向来倔强,从不向人低头的沈星遥,竟也迫于形势,甘愿曲意逢迎,低头认错。
“这般看来,张女侠倒是直爽的性子,”上官耀道,“看来上回定是我那小妹无礼在先了,一会儿好好说说她。”
“不必,令妹天真烂漫,甚是可爱,这些凡俗之礼,大可不必去学。”沈星遥皮笑肉不笑,缓缓放下酒盏。
“既然张女侠喜欢她,那就好办了。”上官耀放下酒盏,转向宋翊,道,“宋少侠仪表堂堂,仁义忠厚。先前听小妹提起我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真如此。这位白少侠,听闻你与张女侠乃为伉俪,二位便是他的兄长和嫂嫂,当也可为他做主了?”
“上官兄不妨有话直说。”凌无非道。
“在下有意将小妹许配给宋少侠,不知二位意下如何?”上官耀道。
沈、凌二人闻言,对视一眼,却不开口。苏采薇也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在这时,宋翊缓缓向上官耀躬身施礼,道:“感谢上官教主抬爱,这份情义,在下恐怕承受不起。”
“哦?”上官耀波澜不惊。
“在下已有婚约在身,无法迎娶令妹。”宋翊平静道。
“这个无妨,就是你身旁那位姑娘吧?”上官耀目光浅浅从苏采薇身上扫过,淡淡说道,“你们中原人不是都有三妻四妾一说吗?若是委屈了她,把这小姑娘立为平妻,也未尝不可。”
“中原礼法,平民不得纳妾,”凌无非道,“三妻四妾者,都是庙堂之内的达官贵人,我等江湖草莽,皆为平民之身,没有这个资格。”
“既然如此……嗯,也有道理。”上官耀点头说完,目光转向苏采微,道,“这位姑娘,你喜欢什么东西?”
“我?”苏采薇闻言一愣。
“金银布帛,奇珍异宝,在我教中应有尽有。作为补偿,姑娘尽可任意挑选。”上官耀道。
“我……”苏采薇怔怔看了看上官耀,又朝宋翊瞥了一眼,见他低头不语,似在沉思,便道,“上官教主这个意思就是说,阿翊不论如何,都必须答应这桩婚事对吗?”
“难道这个条件还不够丰厚吗?”上官耀道,“舍妹到底是南诏圣女,如此殊荣,寻常人可求不来。”
“那如果他答应的话,从此以后是不是就只能留在南诏?哪都不能去了?”苏采薇又问。
“倒也不尽然。”上官耀道,“若他思念家乡,随时可以回去住一阵。”
“可是,我们几个虽然都是他的师兄师姐,但到底掌门和封长老都还在世。他有师父,我们做不了主。”苏采薇说着,不自觉看向宋翊,道,“我嫁不嫁他,早就无所谓了。可他也是个人啊,不是物件,不是小猫小狗,不能随意买卖。我们又怎么可以为了自己一时的周全,让他成为交换的筹码?”
宋翊闻言,身子微微一颤,蓦地扭头朝她望来。
“他已经被人这么对待过一次,够可怜了。”苏采薇摇摇头道,“这个问题,上官掌门不应当问我。”
宋翊藏在桌下的右手,忽地攥紧了拳。
一丝悔憾涌上心头,脑中浮现出千言万语,却偏偏不能在这时说出口。
她仍旧是那缕照亮他前程的光,始终不曾变过。可他却因一时怄气,疏离她多日,不曾有只言片语。
“这位姑娘言重了,怎么能叫做是‘筹码’?”上官耀指指桌上的饭菜,道,“在下从头到尾,都是以礼相待,怎就成了胁迫?”
“如此说来,要是他不答应,我们现在就可以走是吗?”事到如今,凌无非也管不得礼不礼数,直截了当问道。
“当然可以。”上官耀笑道,“不过,白少侠是不是忘了,还有一件事?”
“哦?”凌无非眉梢微挑。
“我记得,各位之前给过小妹她一张记载先贤文字的纸张。那是圣灵教里独有的文字,承载着先贤的智慧。我虽不知诸位是什么身份,但若你们想知道上面的内容,对我而言,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上官耀话锋一转,道,“若是一家人,当然好说,但若是外人……”
“所以,一件死物,却得用活人来交换?”凌无非轻笑摇头,道,“看来南诏这趟是来错了。上官兄,若凌某没记错,那张记载圣灵教中先贤文字的纸张,已经交给令妹,也算是物归原主了。我们身上再也没有关于贵教的物事,是不是能告辞了?”
上官耀朗声而笑:“诸位可能是误会了,我并未说过一定要把各位留下这样的话。”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但我小妹这个人,天生骄纵,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要是得不到,便会大吵大闹,搅得不得安宁。那毕竟是我的妹妹,她想要的,我当然得尽力给她,不是吗?”
“若是给不了呢?”凌无非沉下脸色。
“那就得看她想要如何了。”上官耀起身,指向殿门道,“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