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劫波如潮涌
“沈星遥!”山后屋宇间,传来凌无非一声惊异的高呼。
沈星遥闻言蹙眉,用力推窗,却觉这窗似上了锁,怎么也推不开,情急之下,凝气聚力,接连二掌拍碎窗扇,翻身跃出,急奔至那一片屋宇之后,却只瞧见巫祝独自一人立在她的眼前。
“人呢?”沈星遥怒道。
“圣女大人,请恕我无礼。”巫祝说道,“那个男人,根本不是所谓的圣君转世。”
“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算出来的。”巫祝说道,“他的生辰在五月,而非二月十九。”
“我不管你怎么知道的。”经历过这么些事,沈星遥对南诏地界这些怪力乱神的异象早已见怪不怪,当即指着他道,“立刻把人放了。”
“圣女大人,他是外来人,会干扰您的判断。”巫祝说道。
“你既能掐会算,就该知道我不是画像上的人。”沈星遥道,“本就不该留在这里。”
“只有圣君转世的生辰,才是固定之数。”巫祝道,“您的一切,我掐算不到。”
“你们……”沈星遥气急,“他到底在哪?”
巫祝阖目不言。
“简直蛮不讲理。”沈星遥当即拔刀,双手合握刀柄,划出一个半弧。
无念八式——鉴、清、明、诀、断、净、虚、空。
她虽未彻悟,手底刀意亦刚猛无比。
可这样的刀,却没能近得了巫祝的身。
他五指微屈,手心凝气成墙,无形之中抵在刀尖前方,进,进不得,退,抽不了身。
“为何?”沈星遥问道,“凡与天玄教相关之人,多少都有这样的本事?”
“当年上一任巫祝回还南诏,曾带回一壶冥池之水。”巫祝说道,“饮之,可令内力大增。”
“那么,是不是还有几个人,出自圣灵教中,也得到了这水?”沈星遥问道。
“那便不得而知了。”巫祝言罢,抬掌将她推出。
沈星遥跌出半丈余外,躬身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圣女大人还是好好休息吧。”巫祝背过身道,“那个外来人,我会好生处置。”言罢,即刻大步走开。
“你……”沈星遥浑身颤抖,头一回感到如此无助。
夜,远处交错的山影融化进一片深沉的夜色里。沈星遥走到门前,左右张望一番,确认四下无人后,方跨出门槛,踏上山路。
那些山包下的门都开着,探头细瞧,里边只是一间间空荡荡的石室,什么也没有。
巫祝所住的屋子,也是空着的。
她一间间找了过去,仍未见着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她在山包后方找到一条极为隐蔽的路,深入林野,狭窄曲长,不知通往何处,略一思索,便沿着这条小径往前走去。
露气湿重,沈星遥走出好一段路,身上不知不觉便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湿气渗入衣里,冰冰凉凉,令她不自觉抖了抖胳膊。
越往前走,周遭的景物也越发古怪,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天色太暗,一丛丛的矮山和高树仿佛连成了一片,照不进月光,又因又潮,但道路尽头,却依稀亮着一束幻彩的光芒,指引着迷途。
也不知走出多远,她忽然想到些什么,回过头去,却发现来时的路也被一片郁郁葱葱的枝叶遮蔽,怎么也找不见了。
沈星遥辨不清方向,只好一门心思继续往前走,忽然脚下踏空,滑了下去。
她掉进了一个深深的地洞里,眼前是一条甬道,尽头亮着无数灯。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提起裙摆飞快向前奔去,直到尽头,蓦地吓住。
眼前,是一片方圆数丈的宽广空地,上方布满幽蓝色的光,不知从何而来,将此间照亮。村民们高举火把,围在四周,场地中堆满了木柴,木柴最正中,是一方低矮的木榻,上边躺着一人,正是凌无非。
他的脑袋偏向一侧,一手搭在胸前,另一手垂在身侧,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些村民们,正齐声念着她听不懂的咒语。
“你们要干什么?”沈星遥奔向木榻,伸手探向凌无非鼻尖,察觉他尚有气息,方稍稍放下心来。
“将玷辱圣女之人焚为灰烬,我们的魂魄,便可得道飞升。”巫祝的话音从高处传来。
“你们疯了吗?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沈星遥高声骂道。
巫祝的话音突然变得高亢,带领着所有村民,再次念叨起咒语。
“凌无非,你快醒醒啊!”沈星遥直接跨坐在凌无非身上,用力拍了拍他的脸。
可他却毫无反应。
“起来啊,死鬼!”沈星遥焦灼不已,狠狠在他胸口锤了一把。
咒语声仍旧不绝,如同诅咒一般,啁哳萦绕在周遭。
“你快起来啊……”沈星遥用力推搡着他的肩,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她试图将他扶起,背离此地,可还没来得及扶他坐起,却听到巫祝一声高呼,那些村民也将手中的火把扔了出来。
熊熊烈火,骤然烧起。
沈星遥大惊松手,怀中人的身子,也重重摔回至木榻间。
“等等……”沈星遥心下如有万千只蚂蚁在爬,虽然焦灼,却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为什么……他分明有能力直接把你从我身旁带走,却非要把我支开……”沈星遥口中喃喃,“一定有什么,非得让你从我身边离开的理由……”
她看着火光离中心越来越近,双手不自觉开始颤抖。
不得已支开的理由,是什么?
莫不是她身上有什么东西?
避毒丹?
“避毒丹……避毒丹能避毒,那能不能解毒?”沈星遥掏出红色丹丸,捏在手中,看了看仍旧昏睡不醒的凌无非,心下默念道,“罢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言罢,便将避毒丹放进口中嚼碎,俯身以口相就,喂入他口中。
“一定要醒啊……无非……凌郎……”沈星遥惶惶不已,不敢再低头看他,却忽然听到几声咳嗽。
她身子一颤,仿佛被雷击似的,低头瞧见凌无非正一手支着木榻坐起,一脸难以置信地朝她望来。
“快走。”沈星遥跳下木榻,一把将他拖起身来。
熊熊烈火已高如墙,映在二人眼底,周遭的空气也变得越发灼热。
凌无非目光飞快打量一眼周遭,提剑挑起木榻,抬足踢出,木榻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巨响,在半空中支离破碎,散成无数截断木。
他揽过沈星遥腰身,跳步跃起,向那一截截断木借力,疾纵跃过火墙,稳稳落地,火舌舔过二人足底,炽热滚烫,却因他步伐轻灵迅疾,竟未留下丝毫痕迹。
凌无非放下沈星遥,握紧她手心,眉心微微一蹙,对她问道:“你怎么回事,手这么凉?”
“你……没事了?”沈星遥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
“没事,你不总说我老寒腿吗?烤一烤就暖和了。”凌无非笑道。
村民们见二人逃出火场,分外惊讶,先前还只闻其声而不见其人的巫祝,也出现在了人群中间,指着二人道:“圣女大人要抛下我们,快把他们追回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凌无非眉心一紧,拉起沈星遥便往前跑。
空地另一端,也是一条黑暗无比的道路。二人也不知前方究竟有何物,却又无法回头,只能飞快向前跑去。
二人轻功皆属上乘,虽上方低矮不能纵跃,步履却也飞快,然而脚下的路却不平坦,倒像是条斜坡,一路滑向地底深处。
“自从到了南诏就没太平过,什么妖魔鬼怪都有。”沈星遥一面跑,口中一面骂道,“我算是见识到了。就算今天死在这儿,下辈子也不要投胎到这来。”
“能投胎倒好了,”凌无非笑道,“来生换种命数,说不定还能与你做对平凡夫妻,顺遂到老。”
“你就笃定下辈子不会转生成女人?”沈星遥瞥了他一眼,道。
“那也好,你做男人,我给你洗衣做饭。”凌无非笑容一如既往。
“那你不如再给我生个孩子,教她抚琴跳舞。”沈星遥随口调侃道。
凌无非闻之展颜:“真要有那么一天,也未尝不可。”
二人跑着跑着,忽觉身后嘈杂的人声戛然而止。回身一看,却见村民们不知何时已然退去,脚下地面,也似浪潮一般起伏,发出剧烈的摇晃,好似踩在云端,沉浮不定。
“这是幻境吗?”沈星遥抱紧凌无非,抬眼问道。
“你身上不是有避毒丹吗?”凌无非略一蹙眉,困惑道。
“没了,在你肚子里。”沈星遥见他一脸懵然,忍不住瞪眼道,“你以为你是怎么醒的?”
“所以说……现在我们看到的,可能是都是幻境?”凌无非说着,眉心忽然一紧,问道,“那你是真的吗?”
“废话!”沈星遥骂道。
“那不就行了。”凌无非挑眉一笑。
正说着话,二人脚下一空,不受控制地跌了下去。
然而脚下踏空,二人一前一后,猛地向下坠落。
洞很深,泛着幽蓝色的光,
他们原以为将命丧于此,却不想所坠之处,地面柔软无比。
广阔蓝光笼罩在上空,隔绝外界一切,向上仰望,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蓝,什么也看不见。
“遥遥。”凌无非浮起沈星遥,见她一副仍未清醒的模样,便捏了捏她面颊,却被她推了一把。
“这什么地方啊……”沈星遥左右眺望一番,见周遭是一圈冷冰冰的石墙,只得无力瘫靠在他怀里,闭上双目,口中念道,“一定都是幻象……”
“不管真的假的,至少现在可以歇歇。”凌无非盘膝坐下,将她搂在怀中,伸手轻揉她额角两侧穴位,助她平复心绪。
“你是怎么被他们抓起来的?”沈星遥有气无力问道。
“不知道。”凌无非摇摇头道,“我还没来得及出手,便闻到一股怪味,之后便没知觉了。”
“那个巫祝,本事不小,他怎会知道你的生辰?”沈星遥问道。
“我没说过。”凌无非摇头,忽然朝她低下头来,笑问,“哎,刚才我迷迷糊糊,好像听到了你说话,你叫我什么?”
“什么都没说,”沈星遥白了他一眼,道,“德性!”
凌无非被她埋汰,却不急不恼,反而搂过她脖颈,在她唇上吻了一下。
“好了,你,”沈星遥推开他道,“这要是身在幻象里,你干什么别人都能看到。”
“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凌无非笑道,“你害羞什么?”
“我……”沈星遥一时语塞,顿了顿,方道,“我想出去不行吗?你还真想投胎给我洗衣做饭生孩子啊?”
凌无非一听这话,笑得更欢了。
沈星遥看了看他,忽觉疲累,又靠在他怀中躺了下去。
她虽倦怠,却不敢闭眼,唯恐身陷幻境,再与他失散便无法相见,便一直看着他,也不说话。
凌无非也低头望着她,伸手轻抚过她面颊,眼波柔情似水。
“你说,要是逃不出去,该怎么办?”沈星遥问道。
“逃不出去,不饮不食,大概还能再活十几日。”凌无非道,“不过,你我身上皆有兵刃,想死也简单。”
“要死你去死,”沈星遥沉下脸,道,“我还要回去报仇呢。”
凌无非闻言,不禁失笑。
他想了一会儿,对她说道:“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日,你我一直都在为上官红萼纠缠阿翊之事奔波劳碌,不曾想过其他?”
“还真的是,”沈星遥点头,若有所思,“不过……他们现在的处境,也不知道怎么样。女儿香的心结,也不知有没有解开。”
“那是他们的劫数,我们插不了手。”凌无非握着她的手,道,“其实走到现在,你我真的很少能有机会像今日这样,坐下好好说话,不想江湖风雨,不论过往是非,只谈儿女情长。”
“是啊,”沈星遥摇头感慨,“从前觉得什么都比这些重要,成天劳碌奔波,可真到了这无可解脱的境地,倒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
“安安静静,有你有我,”凌无非笑道,“就这样度过最后的时日,似乎也不错。”
“那你可亏了,比我少活几个月,”沈星遥坐直身子,推了他一把,道,“好了,不说这些丧气话,还是找到出路要紧。”言罢,立刻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