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忽逢桃花源
月落风寂,漫漫浊尘销于雾间。天边一抹淡彩托起红日,氤氲着浓淡正好的天色,向上升起。一束束散成细线的光穿透薄暮,将世间万物照亮。
沈星遥侧身坐在凌无非□□,正伏在他怀中睡着,被暖光一照,忽地醒了过来,迷迷糊糊眨了眨眼,起身眺向远方,却觉周遭的山头,好似变得远了许多。
“起来了。”沈星遥摇了摇凌无非的胳膊,不等他完全睁眼,便将人拽起身来,拉得他一个趔趄,险些没站稳。
凌无非扶着她肩头站直身子,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一片喧闹的人声,不由愣道:“昨天也就才那么几个人……怎么突然这么多人上山了?”
“好像不妙,去看看。”沈星遥不由分说,便牵着他循声找去,沿着山路下行,没过多久,却看见一个小镇映入眼帘,镇中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她好奇上前几步,走到镇口匾额下,朝内探了探头,道,“奇怪啊,这不是昨天上山的路吗?”
“可能……记错了?”凌无非随口说着,回过头去,身子却蓦地僵住,随即扯了扯她袖口,示意她回头。
沈星遥不明就里,顺着他所指的方向转过身去,也同他一样,瞪大了眼。
镇外深林,分明一马平川,哪里还是他们方才所走的山道?
“我们……”沈星遥愕然望向凌无非,只瞧见他也用同样震惊的目光朝她看来。
“这里……这里就是我们在找的地方?”沈星遥小声问道。
“看样子……我们到了。”凌无非略一颔首,迟疑说道。
二人心怀余悸,漫无目的走进小镇,沿街经过各色商铺,听着此间人们的交谈,只觉与外界城镇之中寻常人的普通生活,并无丝毫不同。
“要不要问问?”沈星遥横肘推了推凌无非,小声问道。
“问题是……该怎么问?”凌无非一脸为难朝她望来。
沈星遥想了想,拉着凌无非走到一家卖汤饼的棚子前,冲那名正在下汤饼的中年人问道:“这位师傅,请问,这个镇子叫什么啊?”
“这是太平村,你们是打哪来的?”中年人捞起煮好的汤饼倒入碗中,不经意似地瞥了二人一眼,随口说道,“穿着打扮这么讲究,是前边山里白菰村的人吧?”
“您是说,这里还不止一个村镇?”凌无非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玩意?”中年人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人真是古怪,别是蓬莱岛来的吧?”
“啊?对。”凌无非愣了一瞬,又飞快反应过来,“我们……昨日还在蓬莱岛,突然就……”
“出不去了。”中年人盛好高汤,将汤饼端给客人,又回转而来,对二人说道,“那白菰村的人,便都是从蓬莱到这来的,都多少年的事了……”
“您说,白菰村的人,同我们一样,都从蓬莱而来?”沈星遥眉心微蹙,“那的人很多吗?”
“不记得了,起初好像也就十几二十人。后来村子大了,人也就多了,有些我们这的人嫁过去,他们那儿的人嫁过来,慢慢就成了现在这样。”中年人说道,“你们要是想知道该怎么出去,不如去镇东头,找找胡大原家的媳妇,她就是从白菰村嫁过来的。不知怎的,那里嫁来的女人命都不长,也就她还活着了。”说着,便继续忙碌着煮汤饼,不再抬头说话。
“多谢您了。”沈星遥道了声谢,便即拉着凌无非走开,到了一旁无人处,方小声问道,“你怎么像傻了一样?”
“你到底是……怎么能够做到平心静气接受这些事的?”凌无非只觉难以置信,两只手也跟着比划起来,对她问道,“漂浮在山顶的城镇、结界、幻境,还有天人和星槎……这些都是志怪传奇里的逸闻,就不该出现在我们眼前。你难道就不怕过一会儿从山里蹦出个妖怪吗?”
“真要是有妖怪,我也打不过呀。”沈星遥盈盈一笑,分外平静,“反正我下山来,就是想体会一些从前不曾经历过的见闻。自在南诏走了一趟以后,诸如此类的事,我已经不觉得奇怪了。”
“我只知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凌无非阖目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总之不管怎么样,所谓结界一说,我到现在都不信。”
“从前我还一直觉得,你的想法通达跳脱,不拘泥于世俗。如今看来,怎么反倒变得古板了?”沈星遥不解道。
“是我古板吗?”凌无非指天问道,“好姐姐,我们就是两个凡人,难道真敢同天斗法?这不是活腻了吗?”
“可我们已经走到这了,回又回不去,除了继续打听线索,还有什么办法?”沈星遥反问他道。
凌无非闻言,一时语塞,只得紧紧闭上了嘴。
“乖啦。”沈星遥拉过他的胳膊,在他手背上来回抚摸了一阵,像是哄小猫似的,柔声说道,“跟着姐姐走,姐姐一定会把你带出去的。就算真的走不了,留在这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下去,也没什么不好啊。”
凌无非被她这么一通“安慰”,欲言又止,只能不情不愿被她拉着走开。
沈星遥自听了那汤饼铺掌柜的话,对探秘此间的兴趣不减反增。凌无非却与她不同,心下始终怀着沉重的负担,只觉得下一刻便会有个真的山精鬼怪从路边蹿出来,一口将他二人给吞下去。
那位叫做胡大原的人家,住的屋子是座二层高的小竹楼,正门开在二层。到了屋外,凌无非愣是挣脱了沈星遥的手,远远站在楼下,打死都不肯走上楼梯。
“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沈星遥站在楼梯间,回头笑着戏谑他道,“这还没遇见大难呢,你就打算和我各奔前程了?”
凌无非一言不发,神情复杂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叹了口气,往前走了几步,站在比她所立之处,低几级的台阶上,抱着她腰身,轻轻摇晃,又像无奈,又像撒娇似的说道:“我们能不能……”
“什么?”沈星遥笑问。
凌无非咬牙不言,眉头紧锁,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小声道了句:“算了死就死吧。”言罢,便拉过她的手,低头走上楼梯,敲响了二楼的门。
“谁呀?”屋内传来一个苍老的男声,随后,竹门便从里边拉开。
看见门扇翕动,凌无非立刻拥着沈星遥往后退了一步。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汉,把竹门拉开一半,探出一个脑袋,上下打量一番二人,方才问道:“你们谁呀?”
“是这样的,大叔。”沈星遥双手合握,堆起笑脸,朝那老汉问道,“我们是蓬莱人,在附近迷了路,不知怎的就到了这来,请问……”
“哦,我知道了,”老汉指着二人道,“一定是有谁同你们说了,我媳妇是从白菰村嫁过来的吧?”
沈星遥仍旧赔着笑脸,道“其实我们是想……”
“哎呀,不知道不知道。”老汉一面摆手,一面便要把门关上,“你们找别人去,别在这吵我……”
“可是大叔,您好歹告诉我们白菰村在……”沈星遥话未说完,眼前的竹门便已被重重关上,发出“嘭”的一声响。等她反应过来,再伸手叩门,却怎么也听不到回应了。
沈星遥看着那道门,静静想了一会儿,回头看了看仍旧有些发懵的凌无非,不由笑了出来,凑到他眼前,道:“怎么样?没有妖怪吧?”
凌无非看了看她,仍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
“好可怜啊……”沈星遥娇声感慨,双手一齐伸了过去,揉着他面颊,话音甜如蜜糖,“看这小脸,都被吓白了。”
“走了。”凌无非按下她的手,小声说道。
他年轻气盛,正是最狂傲的年纪,素日里大多时候,也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说到底也是读过儒家学说,受过世俗教化的人,一时之间,要他接受今日所见的这一连串旷古奇闻,实在有些勉强。
不过最有趣的地方并不在此。沈星遥看得出来,他心中分明对此间一切都惶恐得很,却还是装作一副镇定的模样,壮着胆子,陪她一路打探消息,那模样又是可怜,又是可爱,与平日里那泰然之状完全不同,真是令她越来越喜欢,恨不得当街便搂过来亲上一口。
然而一路打听下来,每个人的回答都出奇一致,只说那白菰村在西面山里,要走很远的路,问起具体该往哪个方向,都摇头说不知道。
打听完这一切后,走到街角,凌无非两手一揣,就地蹲了下来。
“干嘛?肚子痛啊?”沈星遥低头问道。
凌无非抬眼望她,茫然摇头。
“要么,还是回头问一问那个胡家媳妇?”沈星遥说完,见他摇头,又道,“要不我们去山里找找?说不定……”
“遥遥……”凌无非露出乞求的眼神。
“可这也没地方住啊,”沈星遥道,“一路走过来,连家客舍也没有,而且听他们的说法,两个村镇也是不来往的。那个胡家媳妇,还是胡大原从山里捡回来的,也不知道人家村子在哪。”
凌无非低着头,一言不发。
“这里的人家你不敢信,那就只有在山里露宿了。”沈星遥道,“如此,你不得更害怕了吗?”
凌无非仍旧看着她,模样既可怜又无辜。
“你是不是想起上次差点被人烧死的事了?”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迅速点了点头。
“难怪,换我,我也会怕。”沈星遥想了想,道,“这样吧,一会儿去找根绳子,和上次一样,一头绑着你,一头绑着我,这样等进了山,不管发生什么,彼此都不会离得太远,还能有个照应。”
“你就不怕一回头,地上只剩只手吗?”凌无非为难问道。
沈星遥听着这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在他身旁蹲下,道:“那,你就当这里是桃花源。”
“桃花源?”凌无非一愣。
“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沈星遥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说着,她凑过脸去,在凌无非唇边啄了一口,道:“芳草鲜美,落英缤纷,落英……没准,你娘就在这儿呢?”
“呵,”凌无非干笑两声,道,“你说的这话,连你自己都不会信。”
“信,我为何不信?难道桃花源记里边那个村子,不是为了躲避战火吗?”沈星遥笑道,“这里的族民,也是为了躲避战火呀。刚才一路问来,人家也都说不知天玄教是什么东西,只是知道从祖上开始就在这了,这不就是桃花源吗?”
凌无非看了看她,半晌,原本紧张的状态忽地松懈下来,拉过她的手,站起身道:“算了,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舍命陪君子咯。”言罢,即刻拉着她的手,向小镇西面的出口走去。
沈星遥抬眼朝他望去,瞧着他重新振作起来,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下一派欢喜,当即搂过他的脖子,一吻印上他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