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肯信相思否
“少听他胡说八道,”李迟迟的话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和他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过。包括那个替他掩人耳目的风尘女子,也从未真正有过牵扯。”
沈星遥闻言一愣,扭头望去,瞧见满脸不悦的李迟迟正提裙走来。
“这个窝囊废,成天幽幽怨怨,像个弃妇一样!我早就看不下去了,最好现在大家就把话说清楚,你要怎么对付薛良玉?什么时候才能宰了他,让这惹人厌的东西离我远点?”李迟迟走到二人跟前,停下脚步道,眸中隐含不满,“我现在就想他死,一刻也不想等!”
沈星遥万万料不到她会是这反应,下意识张了张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李迟迟白了一眼凌无非,又转向沈星遥,道:“我原以为他亲手杀你,是个十足的恶人,不想嫁他,却被薛良玉作为眼线强嫁过来。他当我是来盯梢的,不敢让我知道真相,刻意酿出误会,让我以为他无耻下流。而你,你要杀他,我出手阻拦,胡言乱语,不是为了保他,而是不想让薛良玉知道你还活着。环环相扣,全是误会,这才酿成今日的局面。”
“你不想让薛良玉知道我活着?”沈星遥愣住。
“当然,”李迟迟咬牙说道,“只有你足够安全,才有能耐对付薛良玉,让我脱离苦海。”
沈星遥听了这一席话,费了老大劲才将来龙去脉梳理明白,僵硬地点点头:“原来如此……”
“还有什么要我说的吗?”李迟迟白了一眼凌无非,见他仍在诧异中,尚未回过神来,不由翻了个白眼,转向沈星遥,道,“这不是说话的地方,都进屋里说吧。近日薛良玉人手紧缺,留在光州的人手大多都已调离,只剩下那么几个,打扰不了你们。我会叫银铃去盯着他们,放心。”
言罢,她背过身,顿了顿,道:“先前挑拨过,是我不对在先,现在把一切都说清楚,我便不欠你们什么了。往后有什么计划,什么打算,不论愿不愿意告诉我,我都不在意……但薛良玉,也包括我爹……他们必须得死,否则我这一生都是笼中之鸟,永远得不到自由。”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她不由自主地加重了口气,随即走向院门,走到一半,又停下脚步,放缓语调,回头对沈星遥道:“他真的很挂念你,我一个外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你们……不该如此草率。”言罢,即刻大步走开。
凌无非神色木然,怔怔看着她走远,脑袋已完全放空。
“给我过来。”沈星遥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胳膊便往屋里拖。凌无非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她拎至门前,提膝在背后一撞,一个趔趄跌入屋内,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子,一手扶着被她撞过的腰身,难以置信回头朝她望去。
“看什么?你以为你担了这些,我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吗?”沈星遥在他身后进屋,一脚踢上房门,话中怒意愈盛,“你刺伤了我,然后传信给叶惊寒,让他把我救走,还故意改变字迹,自以为不露痕迹。”
凌无非一脸懵然,下意识屏住呼吸,不敢说话。
“你以为自己很聪明是不是?”沈星遥骂道,“我就该领你的情,被你当条狗一样,扔来扔去?”
“我……我几时这么说过?”凌无非满脸无辜,连忙摇头否认,“这些都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时候……”
“你要救我,就不能实话实说吗?”沈星遥道,“你中了穿肠箭,像个死士一样慷慨,佯装绝情,把我一脚踢开。那么我呢?我什么都不知道,就活该被你玩弄?”
“没有,”凌无非下意识摆手,仓皇解释道,“我……我是在意你的……”
“闭嘴!”沈星遥此刻的眼神充满凶光,仿佛下一刻便要把他生吞活剥。她解下佩刀扔在一旁,走到桌边坐下,气不打一处来,“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凌无非听完这话,小心翼翼打量她一番,见她久久没有动作,方缓缓挪步上前,在她身旁蹲下。
事到如今,他对此情得失已淡如水,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样的决定,都能平静接受。
“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你在我眼里,也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沈星遥白了他一眼,道,“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当回事,还有什么资格说在意我?”
“是啊……是我没资格……”凌无非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现在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沈星遥蓦地朝他看来,眼里仿佛生出两支利箭,几欲将他当场刺穿。
凌无非心中一痛,索性站起身来,破罐破摔道:“既然你也没那么在意我,现在还来找我干什么?我这样有何不好吗?如今证据都已被销毁,你就该好好找个地方待着,别再出来露脸,免得一个不小心,又被那姓薛的逮个正着。”
沈星遥当即起身,对着他的脸便是一记耳光。凌无非早已做好准备,被她大力一扇,脚下也稳稳不动,只是面颊上多了一道泛红的指印。
“还要打吗?”凌无非唇角微挑,故意做出的轻佻里,掺杂着几分无奈与悲凉。
沈星遥不言,扬手又是一记耳光。
这一次,她用了大力,打得他脚下一个趔趄,险些站不稳脚步,唇角也多了一点血迹。
凌无非缓缓摇头,上前抓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已被她连扇了两记耳光的左脸上,目光与她对视,轻佻的笑中还夹杂着一丝挑衅:“打够了吗?没打够便继续,等消了气,便早些回去。”
沈星遥定定看了他片刻,胸中顿时燃起一股无名之火,猛一屈膝撞在他小腹,撞得他往后一跌,后腰磕在桌沿,疼得龇牙咧嘴。
“你到底想要如何?”凌无非突然来了脾气,猛力挣脱她紧接而来的手,道,“我如今这副模样,哪里值得你花这么多心思?”
沈星遥下盘极稳,被他大力一推,脚下也未挪动半步。她分外冷静,平视他目光,淡淡说道:“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值得你花那么多心思!”凌无非眼底泛红,刻意加重了语气,话音刚落,便又挨了沈星遥重重一记耳光,一时头晕眼花,目眩欲吐。
“麻烦凌掌门把话想清楚再说。不是我对你花心思,而是你在我身上花了太多心思。浪费我两年时光,哄得我待你一心一意。现在你又想反悔,要我割舍这情分,离你而去,那之前的一切又算什么?你既不打算陪我一生,又为何要做那么多牺牲,让我怎么都忘不了你?”
沈星遥越说越觉愤慨,见他目光躲闪,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两手揪起他衣领,一把摔向墙边。凌无非一个趔趄撞上墙面,后背一阵剧痛,当即呕出一口鲜血。殷红的血迹沿着唇角落在前襟,洇开一滩醒目的痕迹。
她右手握拳,高高举起,便要打向他面门,见凌无非紧闭双目,全不挣扎,却忽然一愣,良久,缓缓放下了手。
“无趣。”沈星遥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不知是看不起他,还是看不起自己。
凉风暗涌,将虚掩的窗扇吹得半开。远天黯淡稀疏的星仿佛结成了霜籽,一粒一粒,惨白而僵硬。
沈星遥恹恹转身,拖着僵硬疲惫的步伐挪到门前,却忽然顿住,发出咯咯的怪笑声。
这笑声,好像枯死的草茎折断的声音,贫乏困顿,有气无力。
凌无非不自觉屏住呼吸。
“说你怯懦,却不知从哪里来的那么大勇气,一力承担所有。”沈星遥话音低沉,苍凉而幽远,“可要说你胆大包天,却连面对我都不敢……”
她说着这话,两肩渐颓,发出微微的颤抖。
凌无非扶着墙,勉力站直身子,静静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也不说。
“你曾说过,‘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说我是你一生所求,哪怕舍弃所有,也要一生一世;你还说过,纵你粉身碎骨,也绝不会伤我分毫。”沈星遥说着这话,身体颤抖得越发厉害,“可你却另娶他人,亲手用你送我的簪子,刺伤了我,口口声声对我说,从前为我付出的一切,都只是算计……”
凌无非忽觉手足无措,仿佛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指引着,缓慢地,一步步踱至她身后,颤抖着伸出双手,却在即将触碰到她肩头的那一刻迟疑,僵在了半空。
“你可知那一日,我为何会落在他们手里?”沈星遥问道。
凌无非明知她看不见,仍是用力点头,不敢说话。
她没有回头,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想见你,不顾一切想要见你,明知有去无还,死路一条,也还是到了这里……可你的所作所为,却让我觉得,是我来错了……”
凌无非听着她的话,心下发出剧烈的震颤,犹豫再三,那双顿在半空的手,忽然变得坚定,扶住她颤动的肩头。
他两眼空茫,望向样式繁复的雕花门槅,忽然感到一阵恍惚。重叠的木条在无处定格的目光里变得凌乱,交错晃动起来,晃乱了他的眼,也晃乱了他的心。
这一生,好似从来都不曾放纵一次。又似乎曾经有过轻狂,为了一个人,不惜一切,身堕苦海。
只是如今她在岸上,他在劫波里。
在心底压抑数月的感情在这一刻变得动荡不安,分离后的日日夜夜,不受控制涌至眼前,一朝朝一幕幕,如浮光掠影,联翩而至,令他越发心痛,难以自抑。
“是你亲口说……我处心积虑骗你下山,与你朝夕相伴,令你信我爱我,错付真心。”
“我轻信于你,是我痴蠢。”沈星遥话音颤抖。
“我刺你三簪,断尽前尘,害你性命。”
“世道艰险,你也从来不曾予我真心。误信于人,都是命中注定,死也活该。”沈星遥咬紧牙根。
凌无非忽然按紧她肩头,强行将她身子扳了过去,托起她面颊,迫使她直视自己:“我对你,所有的好都是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