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霾以昧幽兮
无恙居内,清风幽幽。吕济安端着一只精巧的青瓷茶壶,慢悠悠走到院中石桌前,正待往盏中斟茶,却听见一阵脚步声。
他微微抬眼,只瞧见一头戴幕篱,身形挺拔之人推开木栅门,朝他走来。
白色的纱幕垂至那人胸前,将正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瞧着面生。”吕济安放下茶壶,“来求医的?”
“我身中奇毒,听闻此间有位吕神医,懂得治病良方。”来人开口,是个女子的声音。
“我这没有解药,只有毒药。”吕济安眸光一紧,却已来不及退后。
女子已飞快拔出藏在身后的佩剑,挺身朝他刺来。
那把剑,吕济安刚好认得。
乃是钧天阁世代相传的名剑——灵渊。
耿耿星河欲落,炜炜曙天将明。
凌无非回到光州,早早便吩咐朔光带人清点人手,凡怀异心者,格杀勿论。
大战将至,钧天阁上下人等,无不枕戈待旦。朔光听从吩咐,带人悄然围困后院,将薛良玉安插在门中的眼线与早已反叛之人一一揪出,惨叫谩骂声,转瞬充斥满整个宅院。
凌无非坐在房中,不动声色擦拭着佩剑。烛光映照下,啸月光华流转,剑上那股血腥味,却不知怎的越发浓烈,怎么也擦拭不尽。
此剑在他手中,经杀伐无数,早被血气浸染,一如他这半生,曾如朗月春风,渊清玉絜,而今却只能陷在这尸山血海里,满身淤浊,再也洗刷不净。前尘往事,如烟而去,满腔少年意气,亦逐前尘飘远,荡然无存。
长夜过尽,日浮天晞,薄光透窗而入。久违的清光洒上屋内青年面颊,在他眼眸间,拨开云雾,点亮黑沉沉的瞳底。
前院喊杀声忽然变得清晰,越来越多的声音涌入其中,显然是薛良玉的人到了。
凌无非提剑起身,拉开房门,沿廊下石阶往外行去,到得前院,见满目血光,冲天杀气,不觉嗤笑摇头。
直到这时候,那贼人都不忘使出傀儡咒,好嫁祸于天玄教。
即便自己不宰了那厮,那已有通天之能的竹西亭,也迟早会杀了他吧?这般胡作非为,又能狂妄到几时?
凌无非纵步上前,挽剑扫出。一记“危楼”之势,荡开数道兵刃。剑起莲光,月溅长虹,携破云之威,力震山河。
啸月光转,似苍龙出海,一气呵成,于人潮之中,破开一道长痕。
一星血光溅上他唇瓣,腥气十足。
“英雄会后,人人都称凌掌门是天下第一。”一个苍老的话音悠悠传来,“只是不知这天下第一剑遇上天下第一刀,会是谁胜谁负?”
“段堂主说这话,也不觉脸红?”凌无非轻笑,直视他双目,眼中轻蔑之态愈显,“这虚名究竟如何得来,您自己也不记得了吗?”
“年纪大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段元恒缓缓拔刀,指向他道,“就好比现在,我也不记得我为何要站在此处。”
凌无非不言,手腕一抖,长剑挺刺而出。啸月剑身发出一声颤鸣,铿的一声,直断长空。
段元恒立时斜刀挡格,刀剑相击,声如轰雷。
料峭春寒,风仍萧索。光影霍霍涌动,宛如青莲秋水,飞燕惊鸿。
凌无非步履轻灵,一记“浮云”,一记“流影”,两招相连,截住段元恒前后去路,口中问道:“不知段掌门可还记得,您当年因何输掉‘天下第一刀’之名?”
“我不曾输过。”段元恒道。
“你不肯服输,重伤在张素知刀下。”凌无非道,“她不愿一代豪侠就此身陨,便请鬼医柳无相替你医治,妙手回春,还你完好性命。”
段元恒刀势陡转,挽出一记奇诡刀势,直奔凌无非面门而来。
凌无非退开半步,横剑荡开刀意,继续说道:“你先行挑衅,又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即便死于她刀下也是活该。她不嫌你贪图名利,好心好意救你性命,你却为夺回虚名,与薛良玉联手,恶意中伤,送她走上绝路。”
段元恒面色阴沉,刀势越发诡异,当中暗藏着一股极为强势的内劲,越发不同寻常。他双手握刀,劈头斩来。凌无非飞身纵闪,只见那刀锋劈裂在地,地面顿时裂开一道长痕。
他依稀记得,段元恒内力虽然高深,却还不至于有此威力。
凌无非心下顿时了然。
这厮竟如此为老不尊,与齐羽一般,以旁门左道提升功力。
“一把年纪,还要靠这些旁门左道。”凌无非冷笑一声,却觉身后又多了一人,回身一看,只瞧见一名满脸灼伤疤痕的中年男子朝他走来。
正是李温。
“你又是谁?”凌无非从未亲眼见过此人,更别说还是容颜尽毁的他。
“你与迟迟恩爱数月,竟连我这个岳父也不认得。”李温阴阳怪气道。
“哦,是你?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凌无非不以为意,却见他忽然劈出一刀,刀意在风中化刃,无形逼近。
凌无非提剑荡开风势,冷眼瞥向李温,道:“襄州凌家老宅的藏书阁,是你烧的吧?你想隐藏什么?”
李温不言,双手合握刀柄,猛力劈来。
凌无非旋身退避,神色渐渐凝重。
二人皆得冥水助力,内功猛增,同时找上门来,这是非要他性命不可。
凌无非缓缓举起了剑。
段元恒向来自负,按他本来的脾气,原是不屑与小辈相争的。如今却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人心不足,蛇也敢吞象。
凌无非纵步挽剑,剑光如龙蛇走笔,洒脱写意,撇去前些日子剑走偏锋时的阴狠暴戾,威力不减反增。
他原也是这样潇洒的人,如剑势之名,如太白诗意。一夕飞渡镜湖,窥月照影。以霓虹为衣,御风为马,白鹿青崖,来去山水之间。
手底剑势,大开大合,震得风声颤颤,引流光飞舞。
段元恒与李温知他是劲敌,早已做足万全准备,先前在泰山天柱峰上,便已从旁窥视,记下一招一式,暗中研习出一套拆解之法。
那日凌无非虽未尽全力,可那时的这两人,也未曾饮下冥池之水。
如今他们在此拦路,存了要杀人的心思,因而步步紧逼,招招试试,分毫寸厘,皆配合得天衣无缝。
凌无非为求脱身,两度大露空门,拼力刺伤二人左肩前胸,自己背后也多了两道刀痕。李温本就是个偷技之人,竟也略略懂得鸣风堂与钧天阁的两套剑法,难缠至极。
眼下局势越发凶险,庭中两方势力斗到酣处,满地尸横,场面甚是惨烈。
凌无非心下焦灼,忽然挽剑上挑,剑行一半,又陡地转了势头,斜划出一道半弧,角度极其诡异。
段、李二人俱无所料,一个胸前衣衫被剑挑破,另一个胳膊上则被削下一大片血肉,几可见骨。
世上本无剑,剑意当在心中。
若前人招式已被窥尽,那便换一条路,忘尽已有之势,全凭心意而行。心所到处,执念至深,当所向披靡。
段、李自他前后抢到,两刀同出,一退一进,一攻一守,再度配合起来,两个无耻的狗东西加起来都有一百来岁,对着个刚过弱冠之年的后生苦苦相逼,如此情景,既诡异又可笑。
凌无非决然挥剑,正中段元恒肩胛,却也不可避免受到李温一击,腰间又添血痕。
恍惚间,他好似回到了玄灵寺里。那一战,是他第一回在人前使出家传绝学,惊绝尘世,也令世人在心底承认,这个名号,不再是先辈遗风,而该归他所有。
想及此处,凌无非提剑上挑,却是虚晃一招,青锋划开一道长弧,却又急转直下,直刺对手腰间空门。手底招式,越发出其不意。
人不是神,再缜密的计划也有疏漏,好比他今日冲不出重围,见不到沈星遥,也好比段元恒与李温二人虽做好了万全准备,却仍然不能在预计的时辰内将他拿下。
直到身后那突如其来的一掌。
凌无非听得飕飕风响,便知不妙,虽侧身急闪,仍旧挨了薛良玉半掌,猛地呕出鲜血。与此同时,两刀一前一后,刺入他肋下。
他一时吃痛,发出一声闷哼,旋即提剑刺出,不管不顾,径自没入段元恒胸膛。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在段元恒心口中剑,还未回过神来的当口,凌无非又立刻把剑,倒转剑身,反手划向薛良玉脖梗。
薛良玉何其贪生怕死,遇此情形,当即振臂退开。李温猛力拔刀,一脚重重踢在凌无非背后。段元恒的刀还在他肋下血肉间,受这一击,刀锋入肉更深,蓦地透骨而出。
凌无非强忍剧痛,一剑斜斩在段元恒胸前。
只此一招,拼尽全力,劲力直将他胸骨震碎。段元恒惊惧睁眼,还来不及呼喊,瞳孔便已涣散。凌无非露出冷笑,徒手握住肋下刀锋,不顾掌心被刀锋划开的血肉,直接拔刀抛了出去,却因剧痛和失血,骤然脱力,向前栽倒,只得以剑拄地,勉力支撑身形,大口喘着粗气。
段元恒气息尽断,僵直着身子向后仰倒,激起一地尘埃。
一代名侠,终因贪功好利而毁。落得如此下场,也算求仁得仁。
凌无非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身后靠近,心头一震,挣扎欲起,却被两只手分按在左右肩头。
一股前所未有的剧痛自两肩经脉传遍全身,疼到令他几欲昏厥,紧随其后,浑身劲力如被抽干,通体经脉,好似寸寸断绝,丹田气息随之沉滞。
凌无非猛一弯腰,呕出一大口鲜血。
“真是可惜,”薛良玉的话悠悠传来,“本是少年英才,非要为了一个妖女,自毁前程。一身武功尽废,落得这般下场,连个寻常猎户也不如。”
凌无非闷声而笑,笑声怪异尖锐,分外刺耳。
薛良玉却不慌不忙,一步步踱至他跟前,神情阴冷,如索命无常:“还真是倔得很呐。可惜,还不是让你死的时候。”
“你待如何?”凌无非的话音有气无力。
“我倒要看看,你如此待她,她又会如何待你。”薛良玉目光诡谲,藏着他看不分明的光,“若是情郎性命,还远不如家仇重要,你因她而死,又可会后悔?”
凌无非闻言,眸光一紧……
半个时辰后,沈星遥策马冲入光州城门,直奔钧天阁而来,嗅得一片铺天盖地的血腥气息,立觉不妙,当即跳下马背,匆忙奔入院中。
钧天阁内已成一片狼藉。她的心立刻揪紧,跑进院中,大声疾呼凌无非的名字,却没有任何回应。
“凌无非!”她奔入内院,心中越发焦灼,却在看到落在前院一角的啸月剑时,忽地愣住。
“还是来迟了……”沈星遥顿觉眼前一片昏黑,跪倒在剑旁,无声落泪。
“沈女侠……”一个虚弱的声音从院墙后传来。沈星遥闻言,立刻起身跑去查看,只瞧见浑身是伤的朔光捂着肋下血口瘫靠在墙角。
他看见沈星遥,立刻拉住他的胳膊,道:“他们废了掌门的武功,送去南海边的千钟塔……薛良玉还说……要是这次真的……真的被你们断了退路……那里的人收到消息,就会立刻杀了掌门……”
“我去救他。”沈星遥扶起朔光,神色坚定。
薛良玉早已下发英雄帖,于幽州设宴,并会在此席间宣布下一场英雄会的时间,这是众派齐聚一处,当众揭穿他罪行的好机会。
秦秋寒等人已经启程,若从光州赶回落月坞寻求人手,再赴千钟塔,便会错过这次幽州宴饮;但若不去千钟塔,薛良玉一旦落败,作为人质的凌无非便必死无疑。
好恶毒的计谋,好无耻的薛良玉。
沈星遥攥紧了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