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空谷有声(4)
三人行走在山道上,陈鉴不停催恽良快走,恽良一边拭汗,一边道:“殿下,那人是女子么——您还是定定心吧。”
“少啰嗦!你懂什么?只管当好差便是!”
陈鉴直言直语。恽良暗里骂道:我是被阉的男人,你犯不着陪着那酒疯子一起来嘲笑我,提到女人就两眼发光,双腿发软,这山谷峭壁,哪会有女子来这里?保不定是狐精在那里等着你们呢。就你俩异想天开,闲着没事干,折腾我……他想着,恨得牙痒痒,也只得打马为陈鉴和李垣引路。
陈鉴左思右想终不放心,下马命恽良取文武七弦琴来,就地盘膝卧在一方石块上弹奏起来。
他弹起的是一曲《流水》(4)。高山流水遇知音,此情此景,是希望那弹琵琶人与他合奏。果然,远方再次传来琵琶声,叮叮咚咚,所弹的正是《高山》(5)。
陈鉴大喜,拨弄琴弦的手指若蜻蜓点水、燕子停梁。两两曲毕,他起身抱琴上马,又催促恽良快走。可是走了半个时辰,眼看鄣宜谷将近,一路上也没有遇到一人一马,一车一卒,那琵琶声却早已停下,任陈鉴在马背上拨弦提示也不再响起。于是他们绕着鄣宜谷的一条山路继续寻找,仍没有发现一个人影。
“奇了!难道是空中有仙女在与我和奏?”陈鉴满脸狐疑,刚才那琵琶音明明就在附近发出,为何不见弹奏人的踪迹?
李垣也觉奇怪,“这山路一环绕一环,许是他们也在寻找我们,不小心走岔了。”
“也许。如这样——”陈鉴略一沉吟,“可算遇到知音了,我更要找到她。”
“那现在怎么办?”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江河不在深,深在有心人。我决定,再找!”
“再找?”
“对!直待得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树林阴翳,山风吹起,花影轻移,也要绕过鄣宜谷每一条路,再寻一遍……”
李垣听了呆了呆。他自幼贫寒卑贱,哪曾有这心思在千山万岭间追寻一个未曾见过面的所谓佳人,陈鉴让他领教了一回,他开始觉得新鲜,现在已经没了兴致。
恽良早累得气喘吁吁,拉住缰绳瞥了一眼陈鉴,发现他仍意气风发,尽显穷尽山路觅知音的神往之色。又见这李垣虽觉无趣,却仍打起精神为陈鉴出谋划策,且见陈鉴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神情,真是气不打一处出,亦无他法,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引着他们赶路。
恽良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状况。记得前年随陈鉴到灵州,在文昌街遇到一位卖艺女子,陈鉴万分仰慕她的才貌,竟花两天时间跟踪她,不为别的,只为在她卖艺时送上喝彩和钱帛。恽良跟随他这样久,更知道他自小就懂得趋美避丑,且是一个刚刚成人的少年,偶尔随喜做些出格的事也属正常。
可他是皇子,皇家有戒令,那些出生卑微的风尘女子决不能与他有任何交集。恽良时刻记住他的身份,规劝几次,他倒也听进去了。后来离开灵州,只念叨过几回也不再提了。但不久再遇上倾心的人照玩不误。恽良很不放心,只说楚王不可如此,尤其到了京城,千万不能对他人提起这些乌七八糟的事,否则失了身份。
哪知陈鉴听了,哈哈大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就不信你不爱美?”
恽良自有爱美之心,只是作为宫里的内侍,男女之间那种思慕他无福体验罢了。他惯受陈鉴嘲弄也不恼,好在陈鉴只会言语放肆,行动荒诞却很少有作出格的举动,更不曾见他对那些女子有过逾越之举,也就放心了……只想不通陈鉴往日那些过激举止,全因见到真人真貌,发点傻气也可理解,今日为了这琵琶声就没头没绪疯狂地找寻一个人,着实让恽良难以理解。
直到绕了几个山道,仍然没有遇到弹琵琶人,陈鉴这才显出失落神情,气馁之余发现恽良一脸疲乏,垂头丧气,李垣酒醒神衰,目光涣散,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傻气,便停下来休息,可心总不甘,又抱古琴席地而坐盘膝抚起《流水》……
鄣宜谷里,一眼望去,垂丝海棠、美人梅、玉兰、杏树、连翘、杜鹃等,三个一团、五朵一簇像尽情燃烧、跳跃的五彩火苗,姹紫嫣红的花瓣层层叠叠,随风涟漪出一圈圈的浪纹。
刚才连续奔波,姜叔和阿冰早累了,俩人靠在马车前闭眼休寐,荃葙和霄环则钻进万花丛中,彼此靠着半躺在碧绿草地上休息,章青砚和章青沣则站在昆览湖畔的一棵柳树下吹风。
江河烟沙,帆影渐远。柳树下一个琵琶搁置在那里,被主人冷落一旁甚是孤单。风吹花树,满地细碎香蕊。
今日章青砚着一件浅水蓝的绸裙,长发用一根水蓝的绸带束垂在脑后,一个银质菊花簪轻挽,簪尖垂细如水珠的小链,一晃动就如雨意阑珊。这装束轻减无华,正便于踏青远游。
“寒烟遮杨柳,怅风袭孤城,时光消清梦,韶华转飞蓬。(6)听惯了京里的鼓乐琴瑟,能在山野里听到到古琴和萧,确实不一般!”她喃喃自语,眉宇间微漾失落。
“姐姐,那弹古琴和吹萧的人也有趣,合着你的琵琶吹弹几遍,你要去寻他,他却不见了。”章青沣平日喜好行武,对乐器文章没兴趣,只觉《北方有佳人》好听,却说不出乐理典章。
刚才赶着马车绕鄣宜谷寻找弹古琴和吹萧人,一群人开始觉得新奇,兴匆匆行动起来,可是绕鄣宜谷寻了两遍,那吹箫人还未露面,不知是错了路程还是故意躲着,总之扫了他们的兴。
章青沣现在回想起来更觉无趣,但见姐姐意兴阑珊,想以往从未有人在山谷里和她合奏过,刚刚激起的惊奇心情,并没因为没有找到吹箫人而消失,反倒有种神秘感,催发了她的想象力。
“沣弟,你说,那人是谁?长相如何?为何与我隔空合奏?”
章青沣无言以对。她也不在意,想起弹奏《高山》时,初听到那古琴声乐平缓,过了半晌,琴韵越转越高,竟然履险如夷,举重若轻,毫不费力的便转了上去,再回旋婉转,时高时低,恰似弹古琴人一面弹,一面慢慢走近……她坐在马车上,恍如进入梦境,不由胡思乱想:记得那夜冷黄衣衫男子身边有位抱古琴的侍从,这弹古琴人……会是那冷黄衣衫男子么?
想到此,她停下手指,玄思若往。谁想那人不许她精神松弛,不会儿偏又传来清丽凄婉的《流水》古琴声,似呼她相和,忽高忽低,忽轻忽响,低到极处之际,几个盘旋之后,又再低沉下去,虽极低极细,每个音节仍清晰可闻。渐渐低音中似偶有珠玉跳跃,清脆短促,此伏彼起,繁音渐增,先如鸣泉飞溅,继而如群卉争艳,花团锦簇,更夹着间关鸟语,彼鸣我和,渐渐的百鸟离去,春残花落,若有若无,终于万籁俱寂。
“曲在身不返,空余弄玉名。”(7)她自言自语,先前的箫声不见了,古琴音又频繁发起,夹着冰泉之气,忽如海浪层层推进,忽如雪花阵阵纷飞,忽如峡谷一阵旋风,急剧而上,忽如深夜银河静静流淌……
直到现在,什么也听不到了,可她的心静不下来,就静不下来——她寻找着,追逐着,鄣宜谷曲折蜿蜒的道路,忽然又像多了好多条甬道,她总也走不完,走不完,只留她在马车上,来回摇晃着,摇晃着,似要摇晃到地老天荒……
荃葙从杜鹃花丛里走出来,看到章青砚还弹着琵琶,不由四处张望,“二公子,姑娘还在寻到那弹琴人么?”
“嗯!”章青沣正站在一丛竹下看着西坠的太阳。火烧云照满了整个西天边,呈现出耀眼的红,太阳像个红红的火球在云里若隐若现,远处的山峦、树林也在这夕阳的照射下,披上了一袭胭脂红的外衣。
“日头快尽了——姑娘,快回去吧!”荃葙提醒道。
章青砚停住手,琵琶音断,周围一片寂寥。山人醉后铁冠落,溪女笑时银栉低。那弹古琴之人也断了音调,恐怕也离开了,那就回去吧。
陈鉴几人也出了千鄣山脉,迎着西坠的落日朝碧霄山庄奔去。残阳似血,彤云冉冉,给田野、村庄、树林、河流镀上一层柔和的金红色。
碧霄山庄坐落在千鄣山和皇城交界处,是皇家游猎娱乐场所,因此通往碧霄山庄的驿道可称得上御道。因皇帝开明,又酷爱游猎、打马球,为方便君臣同乐,除了皇室人等,一般王公大臣及其家眷车马只要持通行牌,也可在此畅通无阻。
陈鉴三人策马疾行,背后扬起滚滚风尘。忽然看到前面有一辆闷青色的马车,和一位骑马少年不急不慢地迎面行来。
他们不由放慢马步。少年面容生疏,坐在马上仰首挺胸。那马车一摇二摆,越来越近,经过陈鉴身边时,刚刚擦轮而过,卷起一阵清风,微微掀开马车帘一角。天色暗沉,他朦胧看到里面几张年轻女子的面孔,转瞬间那车帘悄然落下,眼前又只剩下车帘的闷青色和远处的茫茫暮色。
阿冰发现有前方人马,不由提高警惕。待陈鉴一行走近,见是普通贵族装束,料想不是皇族,且看日头昏暗,这里离京城还有很多路程,刚才又连续奔波多感疲倦,便不及细看,就促姜叔快速打马离开。
“该不会是奏琵琶的女子?”李垣调侃,“若知真假,殿下可以奏古琴看看反应。”
陈鉴未应答,只执缰凝目看着飞奔的马车,没来得及看清车上的标记,只见那团闷青色摇摇摆摆,掀起清尘淹没在暮霭里去了。
暮色愈发浓烈,天地缝合,无边无际的麦田由碧绿变成湛蓝和暗灰,远处整个上阳城也消失在淡灰的烟雾里,有荷锄而归的农民,打着鞭花的牧童,归来返去的行人匆匆赶路。城中炊烟袅袅,空中飘荡着薄雾似的水气,鸟入林,鸡上窝,牛羊进圈骡马回棚,蝈蝈在豆荚下和南瓜花上叫起来,月上柳梢头。
他想起一句诗: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8)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