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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云树之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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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历五月初五,端阳节,上阳大元城清正殿,卯时二刻朝会结散后,群臣没有离开,都在等待皇帝招请宴饮、颁赐礼物、推恩及众等。

按时令,端午之后正式进入夏季,人们需更换薄裳。节日这天,皇上向朝中的臣子赐夏衣,大臣也要回赠皇帝礼物。皇帝所赐的衣服用轻薄的细葛为料,还要根据臣子的身材缝制,让他们穿着合身,并向臣子赐赠五色丝线编结的“百索”,即民间所称的长命缕。朝廷大臣和地方官吏收到皇帝的礼物后,也赶在端午当日向皇上回敬夏衣,并附拜跪题封,表示对皇帝的敬重。

五月是民间信仰的“恶月”,五月五日有被看作恶月中的“恶日”。每年端午节,家家户户都要在门上或手腕上挂结五彩长命丝绳,在门上插艾草,趋鬼辟邪,皇宫更是如此。这日也是女儿节,系端午索,戴艾叶、五毒灵符;饰小闺女,尽态极妍,出嫁女亦各归宁。

在昆览湖墨玉池畔由殷贵妃筹备的龙舟竞渡蓄势待发,远处的千鄣山群山林立相偎,峭崖巍峨雄奇,岩石挺拔竣秀,丹崖怪石削壁,绿树阴茵环绕,恰是一副泄墨点翠的山水画卷。

至辰初,后妃、皇子、公主,宗室、椒房、大臣家眷等,都已悉数抵达延乐宫门前,那些贵族姑娘夫人个个盛装打扮,莲步玉颜霞,红唇腮边露,珠围翠拥地徜徉在墨玉池畔。

殷贵妃已命内监在延乐宫门上插上艾草,在宫门外为每位参加盛会的皇室和公侯家的成年子女派发香囊,未成年的派发布老虎和五色丝线编结的长命缕。

“姑娘,奴婢为您系上。”墨玉池边一块近水依树处,霄环弯腰往章青砚腰间一根朱红腰带间系上香囊。

章青砚站着不动,举目朝四周张望,但见墨玉池和昆览湖相连接,有建造的数百米复道墨廊和储乐亭将湖分割两片,墨玉池靠近延乐宫的一侧,种着成片荷花,此时荷叶初露,水央田田,不远处的鸣翠岛上还有等候司仪官指令的宫廷乐队,领队者正是宫廷第一乐师黄阅。

她正充满新奇地东张西望,忽见陈询自墨玉池另一台阶上不紧不慢地朝她走来。

想起前日宣益公主对她说陈询有龙阳分桃之癖,完全颠覆她对他初次见面时的印象,此时再见到他,居然还是那一幅儒稳沉敛的模样,还增添了几分皇子该有的尊贵气,好像在嘲讽她出生侯门,居然对高门士族家宅内帏有如此不堪的想象。

她顿感浑身不自在,仍不忘礼数退后一步,敛袖躬身施礼:“穆王殿下万福!”

一旁的荃葙和霄环见状,也忙垂首分立章青砚两侧,不敢抬视。

陈询抬臂示意她平身,面容虽淡无虞,眼里却藏着喜悦。多久不见,她容颜如昨,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双眉细蹙,鼻翼微翘,脸如白玉,颜若朝华,穿着一件渚绿嵌朱红绫缎衫,浅色蓝锻锦裙,项颈中挂一串明珠,发出淡淡光晕,装束出挑却不华贵,映得她更加楚楚动人,使他又一阵阵心神摇荡。

这时,年仅十三岁、头插石榴花的太悦公主牵着三岁的十三皇子萧王钺笑融融地走来,他的生母吴昭容,是国子监祭酒吴准之幼妹,也跟在一边看护。陈钺是目前皇子中排行最小的一个,面容肥润,奶声哈气,怀中正抱着一只可爱的布老虎,额上还用雄黄画出一个显眼的“王”字。

“布老虎,布老虎,驱鬼镇宅,吉祥如意!……呵!呵呵!……驱鬼镇宅,吉祥如意!……”陈钺口齿不清地念念有词,口涎顺着嘴角流出,惹得陈询也笑起来。

他本少言寡笑,这一笑让身边人感到异常,但见陈询对吴昭容行礼后,又转身满脸爱怜地对陈钺弯腰伸出双臂,温和地笑道:“十三弟,来——让七哥抱抱!”

皇帝初登基,吴太后多有干政,吴太后故世后皇帝担心外戚专权,对吴氏有些冷淡,所以这位吴昭容十多年也未曾封妃,连出生清儒寒门的曹淑妃也不如。好在她生来高贵,性情温和,在宫里也过得四平八稳,直到生下陈钺,才引起殷贵妃的注意。为了控制吴昭容母子,殷贵妃将吴昭容搬到离未禧宫最近的淡鸣宫居住,常让太悦公主将陈钺带到未禧宫,顺便监视吴昭容。吴准主管鄣朝天正书院,经历过前朝的血腥教训,全盛朝就刻意躲避权势,只求做一个安逸文臣。殷贵妃对有权势的外戚家族都存有戒心,吴昭容再无争也是育有皇子的妃嫔。于是便以喜爱陈钺为由,常让吴昭容带陈钺来未禧宫,貌似和吴昭容母子叙情解闷,实则从中监视吴氏的动向。

陈询抱住陈钺那一刻,对弱弟突然生出同命相怜感,想他过得锦衣玉食,却和母亲一起被殷贵妃暗暗控制,如他当年被韦皇后控制一样……怜悯间,情不自禁又一把抱住陈钺的额头亲了亲。

他这一亲,陈钺倍感安全,不由自主裂嘴一笑,口水又沿着唇角垂落,待他的脸颊再次埋入陈询的右肩,几番搓揉揩攘,陈询的衣领潮湿一片。陈询并不嫌弃,反而抬手捧起他的下额为他擦拭,尽显兄弟友爱,连站在一边的吴昭容也为之动容。章青砚未曾见过陈询如此温情,失神间又不觉婉然一笑。

只一会儿,延乐宫前又来了许多人,眼前走过的每个人,腰间都系香囊,仿佛格外珍惜这份别样的礼物,很多人一路走,一路小心翼翼低首端详,生怕一不留心弄丢似的。

待吴昭容和太悦公主牵着陈钺朝延乐宫走去,陈询才下意识地伸手抚摸腰间的香囊,垂眉若有所思道:“据说端阳当天佩戴香囊可以避除秽恶之气,不知这种说法从何而来?难道真有此等功效?”

他这话并未对着章青砚说,但眼前只有他与她,不对她说又对谁说。章青砚正怨霄环和荃葙不懂她处境尴尬,偏偏陈询一来她们都借故走开了。

他对她的向往,许是在外人眼里毫无痕迹,但于她来说却是一种烦心的不适,比如她努力想让自己变得淡定,不去胡思乱想他心里在想什么,可越刻意调整越减轻不了心底的慌张。

“民间有带香草袋不怕五虫之说——其实殿下不必太在意真假,如果配上香囊能够心安理得,相信百病能除,未尝不是好事。”她终于想出一句说辞,可发现一句话还不能敷衍过去,于是继续信口道:“《黄帝内经》有记载说,上古时人人修道修心,所以那时的人均能活一百多岁。可如今世人害怕过多,结果都能怕出病来,如有的人气恨过多,招的却是横灾,一个道理。可见不想过多,反倒坦然,自然百病消除。”

语毕,发觉自己话多了些,说的也正是近来所感所悟,恐要引起他的误会了。

果然,他生出浓厚兴趣,脸浮欣色,“你这话有几分道理,避世修心,古往今来多少人实践过,也有很多成例证明。可世人还是相信心底的那点寄托,无论自己设想的寄托,还是一种习俗带来的寄托,总能驱散心底的不安,留得一个期待继续明天的日子。这样也未尝不好,也未尝不可。”

“殿下的话听来也是有几分道理。”她只好点头赞道。

在陈询看来她的言举总少年持成,而他每次都能从和她的谈话中得到愉悦,不知不觉又产生一种遐想——她看起来比较克制,也无他对她的那份期待不并反感,至少不讨厌他。不由又看了她一眼,谁知她正巧抬眉查看他的脸色,不期与他四目相对,心中不由打了个突,连忙闪避开去。

陈询无端一阵难受,负手立在那里不知所措,左思右想她这样的女子,必是家教严厉,才这般谨行躲闪,恰是她性本端淑的缘故,许是自己唐突,反而使她难堪了。念及此心境舒坦了些,又一阵暖风吹来,风中混杂了湖水与小草的清香,令人心神俱醉,他更加豁然了。

本朝开放,女子可以参与男子的游戏,比如今天的龙舟赛,就鼓励女子加入。今日她这身打扮明白着只想做个欣赏龙舟大赛的看客,怕冷场她借故离开,便无话找话笑问:“待会儿龙舟赛,章姑娘参加么?”

章青砚笑笑摇首道:“不了。天热,臣女疰夏,厌食,体力不济,无力气参加。本来,臣女也不擅长划船。”

“嗯!”他暗暗记下,想着回头要派人送她一些党参、五味子、麦冬、当归、陈皮等治愈疰夏的药材, 一个转念觉得不妥,只道,“时下逢荫入梅,乍雨还晴,不免湿热交蕴,又蒸蒸而炽。如此天暑下迫,地湿上蒸,体内必然湿热过重,脾胃与心肺便一时无法适应和调整过来。姑娘要注意休息才是!”

青砚突听他如此关心,很是感激,却不知说什么才好,只好微笑着致谢。

这时,齐斐扬从延乐宫里面走来,看到章青砚正被陈询拉住说话,心想对从来女子不上心的穆王对这位章姑娘还真多情,这时还不忘搭讪,便忍着乐笑一本正经朝章青砚施礼,又对陈询道:“殿下,属下寻了很久,未找到楚王殿下。想必赛事将至,他早早登船了。”

“嗯!”陈询点头笑道,“往年九弟都是拔皇子组的头筹,我也跟着沾光不少。今年看来也不例外,肯定要早点准备。”他本想引荐陈鉴与章青砚认识,但龙舟赛在即也就作罢。

“既如此,殿下要尽快准备去。说不定楚王殿下正在船上等着您呢。”齐斐扬往陈询身边走近一步,掩袖小声道:“刚才清王府来人,让属下转告殿下,今年龙舟赛事千万不要拔头筹。”

陈睿第一次特意派人为这事来嘱咐他,很出乎意料。几日前八皇子薛王游忽然到穆王府拉扯闲话,只猜今年谁要当龙舟赛第一,又说七哥为何每年都不能得第一,尽让九弟出风头。还劝他该竭尽全力争夺一回,好让父皇另眼相待。这话里有嘲笑他被冷待的意思,陈询面上如常,心底很明白薛王这是想挑事。后来就用几句不咸不淡的话打发他走了。

他确实曾起过这个念头,通过一些举动引起皇帝的注意,但全被陈睿制止了。提醒他继续谦冲自牧,笃学尚行,避开锋芒,纵然心里不平,也要继续低调下去,渐渐也就没有了那种争先恐后、引人注目的念想。

陈睿的提醒凭空使他心情不爽。原本他只想着借今日庆典,制造机会与章青砚多多接触,所以三日前就精心准备,包括刚才的不期而遇,也和在宣益公主婚典上一样,是他刻意制造的相遇。可放眼满目的繁华和喜庆,还是掩盖不了潜藏在深处的危机——虽然皇帝以节庆为由突然提前几日解除太子禁足,但是太子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太子了,整个朝廷到处弥漫着一种不详之感。

而他在殷氏夺储的影响下,心中又不知不觉泛起了对权利的遐想,只是囿于现实的困惑,不敢多想罢了。于是,只要有一点关于争权的言论传入耳里,就能激起他心底的欲望,可挣储一直伴随着仇恨和杀戮,这又是他坚决排斥的——想到这里,不由激灵灵打了一个寒颤,似乎嗅到一股血腥的味道,尽管这血腥和自己无关,还是让他产生后怕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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