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星曳馀光(4)
昆览湖最大的支流沥水,将京城里参差十万人家的屋宇一分为二。晚夏,浓郁的树叶倾覆在每条大街小巷上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酒楼茶肆,都在展示着本朝国都的繁华。
陈鉴和恽良于末时正策马进入须岩巷和柏青街,朝长白坊行去。陈鉴原想在碧霄山庄再滞留两日,昨天傍晚章府来人将章青砚接走了,他登觉索然无味,与宣益公主、陈预敷衍了几个时辰就早早睡去。今日一早,他便拾掇拾掇打算去离京最近的黔州城逛逛。
谁知还未离开碧霄山庄,包谷就策马来了,说纪悦妃要楚王回宫里一趟。平素陈鉴东逛西游,皆因纪悦妃很少管束他,这些日子却管得紧,陈鉴虽感不适,还从未敢违逆过母命。
这午后的白天,集市依旧繁华,人头攒动、道路拥挤,尤其长白坊与须岩巷交接的一条街上,胡人开的酒肆一家挨着一家,进出喝酒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原想鸣鞭过酒肆,可流动的人群总在不经意间堵了他们的路,几番下来也耐住了性子,慢慢拍马往前挪动。
这一路上,陈鉴脑子里满是章青砚的音容笑靥,也正想着见母亲时提纳妃,所以路况虽不理想,也没扰了他的心情。却是恽良很不耐烦,时而哼哼唧唧、时而骂骂咧咧。
待挪到一个周身点漆朱红的酒肆前,只见目光所及处,有三三五五喝得七倒八歪的中原汉子,手举酒壶或站着或躺着或趴着,有的嬉皮笑脸,有的呼呼大睡,有的胡言乱语,满眼不堪。
突然听到一个倒在墙角的醉酒汉子冒失失地嘟囔:“你们知不知,那天是我奉旨赐死了两位皇子……”
这声音不大,却听得陈鉴头皮发麻,忙拉住马头,侧身朝声音望去。
只见那醉汉匍匐在青石板上,脸庞半边贴着地面,额头上有隐隐划破的血痕,旁边还有一个醉鬼也是衣履阑珊、全身污垢,歪着上肢靠着一棵樟树干旁,伸出手指,笑骂道:“……你——你,拉倒吧!人早死了,还扯这些做甚……”
那醉汉毫无知觉,尽管泪水涟涟哭天抢地着讲着醉话,“可怜啊,两个人是被强灌下毒药……”
陈鉴心下凛然,屏住耳膜仔细听下去。
“那天,他们不愿死,说是被陷害,要……要找皇帝申诉——呃!……呃!”
“呵!我还听说,太子在狱中,用一根铁丝将自己勒死——铁丝,哪里来的?定是有人准备好的……”
“你怎么知道——呃!”
“我是明狱狱卒,有什么不知的……”
他们先后昏昏睡去,酒壶里的酒咕咕倾覆一地,洇湿了周边的地面。
陈鉴看着那堆被石板吸干净的酒,突然如梦初醒、心如刀割。近来每次走到须岩巷和柏青街,总能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却没有哪一次像这次让他难过。前面的闲话多半是故太子和敏王、据王如何矫诏调兵出城,如何去鄣东山建元寺,如何如何……说的几乎全是太子和几位皇子要图谋篡位,所以他们该死……现在听到他们的死状,不论真假,到底是残忍的。
整个事件发生以来,他看似是局外人,可他也不是局外人——皇帝要借此将被门阀垄断的盐铁铜收归皇权,要排挤门阀士族,要抬举寒门新贵,多少年来,人们议论最多的是皇帝为何要抬举寒门?仅仅是因为当初抢夺皇位时被门阀算计和冷待过——不仅仅是这些……于是关于他母亲的飞短流长,又成为了人们的谈资……母亲突然召他进宫,也是听到了什么?
夜晚的流晴宫,沉浸在葱郁的槐柳桐榆丛里,石榴、樱花、雪松等沿着每幢屋宇一排排婆娑低覆。亥时一到,白天还能从大内御苑里传来的人声,这时全部消失殆尽,鸦默雀静,丢针可闻。同时,遥遥听见清正殿的钟翕响了两下,宵禁开始了,半刻功夫,许多宫室断断续续息灭火,周围万籁俱寂。
在流晴宫外站了很久的陈鉴,终于忍不住,正要踱步进入正殿,就见包谷从一偏殿来到他的跟前。
“殿下,刚刚娘娘悄悄让奴婢来转告您,今晚您在西苑歇下,明日一早去见娘娘。”
包谷说的西苑是流晴宫一处小巧的院落,从陈鉴出世以来就作为他在宫里的居所。这是其他皇子从未享受过的恩宠。
他只好跟着包谷进入西苑,关上房门,便问:“没听说父皇今晚要来,否则母妃也不会召我。父皇何时到的?”
“在酉末时分。陛下来前未有通报,所以娘娘也很惊讶。”包谷将一盏宫灯搁在床榻边,嘱咐道,“今晚陛下肯定不走了,殿下就定心在这里歇着,千万不能出去。”
陈鉴很不高兴:“近来总觉不详。没想到今晚到宫里更让我不舒服。”
“嗨!殿下这话千万说不得!”包谷急道,“可不是因近几日朝中谈论南罗国,有人又说起娘娘的是非。”
陈鉴皱眉:“这些闲话说了多少年,我看母妃听厌了,我更听厌了。母妃何必为此伤心动肺。”
他的这话表明他不明就里。包谷也不解释,只笑道:“既如此,殿下宽心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就知道来龙去脉。”
陈鉴并未真动气,须臾,开心道:“我今日来,是有一件喜事要告诉母妃,看来也只能明日再说了。”
“喜事?什么喜事?”包谷被陈鉴忽然转变的心情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
“不和包翁说了。我听包翁的,今晚不管不问——去准备沐浴的物什吧,我要洗洗睡了。”
包谷也不多问,真准备家伙去了。待他提热水进来,却见陈鉴已经躺在榻上呼呼大睡。
他爱怜着看着陈鉴的容颜,暗想他这性子也好,正如纪悦妃所言,一个心思不重的人,只要那些身外的纷争不落到他的头上,日后怎么也可以过得轻松愉快。想到这里,他愈加觉得纪悦妃做得对,竹湘日常在他身边耳提面命的话也很有道理。只是眼下皇帝的心思逐渐明朗,不知悦妃这么多年的努力可会白费?
今日是七月十二日,月未圆满,却银光万里,足够明亮,亮得宫室内的烛火黯然无色。
皇帝在用晚膳时说很疲倦,便与纪悦妃宽衣依榻早早歇下,可到现在也未曾入眠。又过了小半时辰,皇帝辗转几下,终于低声对纪悦妃说:“这几日,朕被那些腐儒烦死了,一个接一个的奏章,好像朕现在不立太子,天就要塌下来似的。”
过了半晌,又不满道:“十年前朕受不了他们呱噪,更不想与他们纠缠,才立老二为太子。如今东宫缺位,他们可一刻也不得闲啊。赶明儿朕报病免朝几日,看他们怎么办。”他这话似在赌气,却也只会在纪悦妃面前如此不顾帝王颜面发牢骚。
纪悦妃听着只一阵恍惚,不知如何搭话。
从前陈兆霖在她面前亦是随性而侃,大抵是她总是给人亲和感,日子久了便不再装模作样,好像可以什么话全能说到心里去似的。想想皇帝君临天下,多少人被他的威严镇慑住,只有她在他跟前从不露出半点胆怯,或者说从不在乎他皇帝的身份,仿佛也没了想利用皇帝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才使得皇帝在她面前完全没有半点帝王威严。
见纪悦妃还无声响,皇帝不由张大眼睛伏首凑上前察看她的脸。
纪悦妃眼睛一直睁着,借着明亮的月光,皇帝的一举一动尽在眼底,发现皇帝趋身上前,脸颊快要与她的鼻梁碰撞,这才道:“臣妾听着呢。”
听到她的声音,皇帝心头荡漾,情不自禁拉住她的手,轻轻拍了几下,“你知道朕在想什么?”
纪悦妃忽然感到头疼,又不能不搭话,只道:“陛下英明神武,臣妾只是一居于深宫的妇人,陛下的心思怎能猜透。”
她这话含有奉承和自谦,若是从其他妃嫔说出口就觉得做作,从她口中吐出却让皇帝觉得舒服。
不待他说话,纪悦妃接着道:“陛下是想告诉臣妾,又打算立鉴儿为太子。”
“呵呵,朕的心思,云翦最清楚。”就喜欢她说清澈透底的话,皇帝笑了笑,“你还不愿意?”
纪悦妃点点头,“不愿意。”
皇帝也不意外,复又仰首平躺下去,“如今,朕将那些前朝遗留的阀门勋贵处置得差不多了,这既解了朕的心病,也为鉴儿日后铺好路,你只管放心便是。还有,朕这几日在考虑鉴儿的婚事,总要为他纳个让你满意的妃子。”
纪悦妃听了,只觉无话可说——一个君王爱她至此,已让她不知该怎样回应这份荣宠。皇帝难道真的不知道二十一年前她与陈兆霖曾见过最后一面……她不敢想下去,“鉴儿的婚事,臣妾是要自己做主的,陛下答应过臣妾,现在怎么又提出要为臣妾做主?”
她似在使气怪皇帝说话不算话,这也是其他妃子不敢做的。皇帝甚是喜爱看她现在的模样,“哧哧”笑了,先前心里的不爽也忘了,“好,好!朕不为你们母子做主。你说说看,你和鉴儿看中谁家的女孩儿了?”
“臣妾若是看中,陛下不管是谁都会答应?”
“答应。”皇帝仍是一脸的愉悦和包容。
纪悦妃心底一怔,说不上话来。许久,许久,只仰望帐顶失神。
“陛下,臣妾无德无能,您为何如此偏待臣妾?”
忽然,她问——这是她第一次这样问,自己也觉得非常别扭,不由将身体侧到一边去。
皇帝被她的话问住了,也是没有哪位妃嫔敢这样问他,且他都年过半旬,却在内心深处渴望这种平凡夫妻的温情。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抱住纪悦妃的肩膀,翁声翁气回答:“朕喜欢你,从来没有理由。”
这话也尽够了。纪悦妃心底五味杂陈,潜藏在心底的矛盾和担忧交织难解,身体也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的脸色这样难看?”皇帝将她身体掰正,又将她的头抬起,期待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纪悦妃双目不动,视线却看向别处,“陛下,鉴儿少谋略,不堪东宫大任。臣妾只想陛下日后将灵州赐予他,让他做个闲散的皇子就够了。”
皇帝眼底不由抹上一层阴鸷,脸上浮现复杂的神色,想起殷雪寒遗留下的那封书信,那一字一句如此锥他的心,多年来不肯接受的事实,也希望是没有人再提起的往事,却被殷雪寒查出来。殷雪寒被他算计了,可他何尝不也被殷雪寒算计了,她死是死了,却留给他一个致命的悬疑,这爱恨情仇又是何时能结束啊。也只在那一霎那,又恢复如常,问:“除了那些理由,你还能告诉朕还有其他理由,使你这么多年反对朕立鉴儿为太子?”又补充,“朕想听到最诚恳的理由。”
可这话一出口,就后悔了——二十年前就心生疑虑,却固执着不愿去查问,是心里那种强烈的愿望在拒抗、在博弈。她进了宫,他又那样待她,她会喜欢他的,就算一开始不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也会喜欢上他的。如他喜欢她一样,这才是最好的感情,不是吗?可刚才为何却还去要求她说真话呢?自己真多想听到真话吗?刚才那一句句要立陈鉴为太子的话,似乎也不是自己的真实意愿——因为好像到了秘密的边缘,自己不愿接受,就拿话来糊弄自己,也糊弄她。
皇帝一下子从自欺欺人的话里醒悟过来,一个翻身平躺在榻上,那点温情顿无,连自己都懊恼自己迅速不及的变化。
纪悦妃何等聪明,庆幸自己刚才说的不是自己内心真实想法——在没有绝对把握前,她必须掩藏好自己的内心,这才是她立足后宫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