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霶沛雨飘(5)
转眼到了九月,宫里传出皇帝的旨意:十月初十,起驾越州离宫,至明年夏末返回京都上阳。于是整个皇城忙碌了,都在为赴离宫做准备。
皇帝今年要在越州待这样久,一是为了潍水河大典,二是为了对南罗国作战。这两件事都要耗费国库巨大资耗,为此朝廷在去年底就增加各地的赋税。整个鄣朝今年上交税赋最多的是华州,尤其在华州、黔州的盐铁铜被朝廷直管后,袁志琅将大把大把的银子源源不断输入国库。
皇帝算是第一次体会到真正富有四海的愉悦和充实,深悔没有早日将这两个富庶地从皇甫氏、贺氏手中夺回来。不过这也仅仅是一个说辞,人们很清楚皇帝登基以来对皇甫氏、贺氏的无可奈何,要不也不会借诛殷氏、废太子,还用四位皇子的性命来换取今日天下权钱的统一。可以看出,皇权其实是建立在很多财阀的拥护之上,尤其陈氏皇族从边塞蛮荒之地入主中原,更须要几十年才能实现权力的集中。
还一件使人回想起来就胆寒的事,皇帝短短一个月内丧失五子,还遭遇太子、敏王、据王联合皇甫氏、贺氏在京郊叛变,殷氏胁迫忠王昶在华州叛变,还在此时对外公布皇四子卢王实际死于贵妃殷氏的蓄意陷害,也使们想起残废的皇长子睿——皇帝多子,可是现在存活下来的也只有一半了,这对帝国来说是非常不幸的。偏偏在陈氏皇族终于实现天下权钱一统的时候,对南罗国作战也迫在眉睫。所谓年年有事、事事难休,就是人们口中的世事无常,也是世事人为,所以从未消停过。
到九月十一日清晨,在蒙承偬居住的城东驿站里,早在天亮前就传来一阵阵哀哀哭声。堂内几炉檀香已燃尽,搁在案上的茶水也已生凉,哭声一刻也没停歇过。
“你们就知道哭、哭、哭——哭,有用吗?”站在正堂中央,蒙承偬怒气冲冲扫视伏跪在地的两名妾室,又看了看躲在墙角“荷荷”低泣的两个男孩子。此时他深悔生下他们,如果没有他们,或许现在他早偷偷离开上阳,就算拿命来抵也要见一眼母亲和妻儿,现在迟迟不离开,就是因为这俩个孩子——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他的亲骨肉,就算要回南罗也必须带上他们,才对得起天理,否则枉为人父。
那两名妾室自始自终未敢抬头,不敢直面蒙承偬那因盛怒而变形的面孔,在她们眼里,从来温和待人、心思如发的南罗质子,绝不是今天的模样。
她们知道他在南罗有念念不忘的妻儿,他如果真的丢下她们也是应该的,她们原本只是服侍他的侍女,无父无母又地位卑下,所以她们除了博取他的怜悯无计可施。
看她们仍锲而不舍哭哭泣泣,蒙承偬更增添几层难受,终于难过到极点,最后忍无可忍就撇下一室哭声抢地的妾儿,独自走出门透口气。
甫一跨出门槛,凉秋日寒,辰光清透,刚在台阶下站住,发现陈询不知何时来了,长身玉立站在馆驿大门内沉静地看住他,身边还有齐斐扬和张晁。
待蒙承偬走近,陈询才不徐不慢地微笑道:“何故如此?你曾劝我要学会绝处逢生、方能柳暗花明,如今我也明了一些事理,你却乱了方寸!如今他要动手,不正是你想要的结果?”
蒙承偬摇头:“之前蒙承倥还以为自己身体康健,再等几年与你朝作战也不迟,可现在他身体每况愈下,又只有一幼子,他可不想再将王位传给我年满十五岁的儿子,为此急须在国内树立威信,又仗着趾檀国刚与他结盟要对你朝动手。”
又叹道:“此前我能平安无事,除了仗你全心周旋,还因我的确还有利用的价值,毕竟我曾是南罗国王,南罗国内依旧有对我忠心的部族。可现在他利用我曾祖父与你高祖皇帝当年的恩怨,挑起南罗国人的愤恨,又从你朝前些时发生的一些事中得知殷氏曾悄悄开采谷镇铁矿,如今皇帝陛下只重华州、黔州等地矿产,他就想借此占有谷镇。他如此急不可耐,我却还是孤身一人不知所措,如果他再拿我的母亲妻儿恐吓我,你朝定有人以为我要背叛皇帝陛下。现在恐皇帝陛下弃如我敝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她们又在这里两个带着孩子哭哭泣泣,我如何能做到淡定。”
只说与南罗毗邻的趾檀国也曾是鄣朝的附属国,在其境内的峰塘林西,原驻有鄣朝军六千人,军队统领为李敞,附近七绾洞蛮酋长李由独常协助李敞戍守边境、运送租赋。全盛二十年六月,趾檀国国王突然罢黜李由独,指派他人任酋长,李由独不服,南罗拓东节度使乘机写信引诱,又把外甥女嫁给其子,并委其为拓东押牙,并给了很多珠宝玉玩,李由独于是率其众降于南罗国,杀死李敞、掳走鄣军四千人,又占有峰塘林西几座城池,常与南罗军一起扰边,趾檀国国王软弱无能,不久又一部落叛变,王权几乎被架空,使得鄣朝视趾檀为麻烦国并决裂。
同年二月,南罗国王蒙承碘病卒,第二子蒙承偬继位,同年十月,其长子蒙承倥策划阴谋篡夺了蒙承偬的王位,胁迫王太后再以王太后的名义先将蒙承偬被送往鄣朝做质子,谎称从此与鄣朝交好。
全盛二十一年四月,南罗国境内发生七级地震,灾情严重,民不聊生,蒙承倥便又打起依附于鄣朝的趾檀国的主意,勾结趾檀国的一个王室宗室造反,联合李由独以帮助趾檀国统一为名抢掠鄣朝边境,不光谷镇还有很多巨渡郡境内的边镇遭到洗劫。所以才有今年年初司马清庭领兵收拾南罗军和趾檀军的过程。
陈询回忆道:“年初,蒙承倥在谷镇频频挑事,朝堂上有人劝父皇杀了你,我也曾为你担忧,后来央了崔相公才让父皇坚持不杀你。不久司马清庭出师迅捷,一夜之间杀死南罗军和趾檀军三万,过几天再剿敌两万,后来他长期驻守谷镇,蒙承倥才消停很多。”
蒙承偬不解,“说这些有何用?今时不同往日——”
陈询却不理他,继续道:“你也会审时度势,这几月来再也无人对你心存恶意。如果这次出兵,我朝必胜无疑,你也不会有事。”又道,“现在看的确如此——你何不再让我的君父打着你的名号,与蒙承倥争夺王位。”
“此时,我还有机会?”蒙承偬摇头,“我刚才说了,他突然病入膏肓,定要想方设法保全他幼子继承王位,所以现在他要杀死我的儿子。如果皇帝陛下再打着我的名号与他作战,只会加速他杀死我的妻儿,我就算能回到南罗又有何意义?”
他这话在齐斐扬和张晁听来的确如此,而蒙承偬骨子里注重血统,这两个中原小妾生的孩子到底不是真正的南罗人。心底就算有再多的不舍,等到日后能带他们回到南罗,也不会将王位传给他们。
所以,很多时候,齐斐扬和张晁私底下经常说为何陈询如此待见蒙承偬,日后如果真的将他送回南罗,他再登上王位,真的会如以前一样与鄣朝继续交好?古往今来,友好的邻邦是不少,但大多数会被很多现实的问题所牵制或反目成仇,何况蒙承偬现在的状态对陈询无利反而有害。
他们曾劝过几回,尤其废太子后,陈询献出《山水志》,明显想在对南罗作战上作贡献,他们以为陈询再和蒙承偬来往很不明智。直到几日前齐斐扬听到陈询说起外界对纪悦妃的评说提到南罗国,还提到高祖曾非常钟爱又废弃在绝响观的蒙承贵妃,他才深想其由,忽然登悟出什么……
只听陈询又道:“你忽视了一点,你与蒙承倥是兄弟,君父还接受你做质子,其实有些不合常理。在外人眼里你根本无多大用处,甚至有人说,蒙承倥从你手上篡夺王位,然后将你送到鄣朝以表忠心实际上是羞辱你。所以我朝很多人不喜欢蒙承倥,反而对你有几分同情。这样他要与我朝作战,朝中会有人要借助你来击溃他。至于你的妻儿,他现在也不会杀,因为他也会审时度势,万一因为杀了你的妻儿引起我朝对你更大的同情,你就算身在上阳,他也担心你的威望高于他。”
陈询这些话说得有些绕人,一旁的齐斐扬和张晁也听得似懂非懂。
过了半晌,陈询笑道:“我想作为帝王,最不喜欢被人议论的是篡位。蒙承倥这些年一直被南罗人说成是篡位之王,他才常常以挑起对我朝事端引发战争来转移南罗人的主意,才刻意夸大先祖们的恩怨来激起南罗人的愤恨。现在他又担心身后事,不免操之过急。”又问齐斐扬,“还记得十日前你陪我去越黔馆驿见过的张先生?”
“记得。但是属下在将殿下送进馆驿时,才与他匆匆一面,后来只在外面等候——那张先生是什么人?”
“此前,听章相提到他,很是敬仰,才去拜访他。果然与他只说上几句话,就让我对他钦佩不已。”陈询脸浮欣色。
蒙承偬思忖道:“你说的那个驿站是个水马驿站,筑在一片毗邻山谷的平坦沙地上,山谷下有湖泊,是钟毓河最大的支流沐水,湖边绿树密植,水田网织,远远望去就像一堆灰砖砌成的城墙外郭,隐蔽在成片葱郁高大的榆树下。”
“正是。”陈询讶异,“平日里你的行动多有不便,几乎不能出京城,这地方你也去过?”
“我是那年初次到京经过,那个驿站主要供传递官府文书和军报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食宿、换马之用,也是行客们转站休息的地方。自全盛五年始,一般由朝廷指定当地富户主持、掌管此类馆驿日常,并由地方知县任其为驿将,负责对驿丁的管理、馆舍的修缮、接待和通信事务及月报的报送,有时还需要出资弥补驿站的亏损。那天我到馆驿里,果见一位年逾五旬、长相清奇的驿将正在庭院里晒草药,很好奇就与他多说了几句话。后来得知他姓张,想必就是你所说的人。”
陈询笑道:“你说的与我见到的一般无二。章相也告诉我,他原想做山野闲人,偏偏被君父点名做了驿将。你知道本朝的驿将无品无序,他却得了君父亲谕任命。我去见他时,他也告诉我,说他当时很不愿到越黔馆驿,但勘察位置后发现此站虽处荒野,却有很多块良田可待开垦,于是动了一番心思,二十年来又利用馆驿社交之便,从事货物囤积交易买卖,馆驿里养的一批精壮胡马,便是用种植的桑田养蚕织出的绢丝换来,几年下来成为名副其实的富巨贾商。来往的官府、兵部人等受他礼遇,对他多有几分敬重,他亦曾捐资给一些来往兵卒民役,帮助他们度过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