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暗潮汹涌(6)
外面传来细细的脚步声,是竹湘推门进来。
“娘娘,柴公公来了。”
说着,柴泊从竹湘身后闪出,趋前下跪叩拜:“悦妃娘娘安!楚王殿下安!”起身,“陛下令老奴送来几样娘娘爱吃的小食。”手掌一挥,两位内侍跨门槛入内,竹湘接住食篮。
柴泊斜觑纪悦妃脸庞,原有一些话要说,眼下这情形说了也讨无趣,便欲叩拜辞行。
“柴公公!”早已起身的陈鉴叫住他,“父皇今日龙体如何?”
“回殿下,陛下龙体安泰,今日一早就召三位宰相议事,未曾出越政阁。这菜肴还是今日寅时陛下在水绿轩嘱咐尚食局准备的,指明要在午前送到明雪轩。”
水绿轩为王才人在离宫居所,在御驾未起前就有将作监丞先行来到越州,与越州刺史共商整修水绿轩,又令少府监丞在上阳征求王才人意见,需摆置哪些器玩金木齿革羽毛玉器等物供享用。这般劳师兴众只有王才人才会有这样大的动静。
见母亲神情依旧淡淡,陈鉴笑着对柴泊道:“有劳柴公公了!母亲今日旧疾复发,不想多语。公公请回吧!”
柴泊走后,陈鉴让竹湘打开食篮,看是三五样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这道莼菜鸡蛋羹罕见。眼下深秋,哪来的莼菜?”
竹湘回答:“去年陛下令人在漓水靠近明雪轩的塘池里种下,没想到今年就长大,到这时节还有。”
陈鉴笑嘻嘻着,“母亲爱吃莼菜,儿子也爱吃,今日有口福——湘姑姑先去小厨房热着吧!”
等竹湘出去,陈鉴这才扶住母亲的双肩,迟疑半晌问:“母亲,今日你有心思,有话要对儿子说?”又问,“能告诉儿子,五叔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没想到陈鉴忽然问起这话,纪悦妃呆了呆。
往事历历在目,这些年从未忘却过。她曾对陈鉴叙说过一些,但那时他好像很不上心,只当听别人的故事,今天他第一次主动问起,且神色那样凝重。他年过弱冠,自然比以前更通晓人事,她也想将往事仔仔细细告诉他,不为别的,只为他已经成人,成人就该知道与自己有关的东西。
“有些话,是该对你说了。”纪悦妃仰首道,“你五叔文武韬略,为人仗义,既善于庙堂权谋又擅长行猎江湖,只有一点不好,喜欢一意孤行。当初我只觉他是个洒脱不羁、喜欢游历江湖的皇子,等我嫁给了他后发现他内心对皇权极度渴望。他襁褓中丧母,后来养在先皇的杜贵妃处,本来杜贵妃待他不错,只是过了几年生下儿子即梁王兆基后对他非常冷淡,他体会到世态炎凉,只好独自居住在诸皇子宅邸。那时他顽劣不化,不招你的皇祖父的喜欢,除了例行的召见,很少单独召他。直到成年他外放为江塑牧及灵州大都督及右卫大将军。你父皇登基那年,我和他在江塑灵州长春湖畔相遇并成亲,那时我只是寒门小户人家的女儿,成了他的侧妃后,才知道他身边也只有我一人,不能立我为正妃是因为我出生低微。后来我才知道是他的幕僚们,希望他能娶灵州手握兵权的都督的女儿为正妃,那位都督因得罪了你父皇,时刻担心会被削兵权,为此几次三番想与你五叔联手反叛。但他并未听从他们的建议,只说不假借人手,并打算在起兵之前立我为正妃。就因为他一意孤行,使得那些幕僚人心涣散,早有贪财好权之辈暗地里背叛了他,当与你父皇正面交锋时,他手上的四万精锐成了一盘散沙,从谋划起兵到兵败就短短三个月。”
纪悦妃神情渐渐凄楚,“我知他自小备受歧视和冷遇,才对权利看得非常重,一直暗里培育势力、处处讨好你的皇祖父,曾用奇谋平定一次东遏浑那战乱,成为太子的热门人选。谁知这种流言引起了你父皇的警戒和敌视。你皇祖父那年突然病重,你皇祖母和你父皇借助吴氏、李氏势力策划‘吉旦门之变’,杀死当时的太子兆隆、除殷氏,胁迫你皇祖父立他为太子,随后你皇祖父驾崩。不久,朝野很多人质疑你父皇的皇位是否合法,尤其那些门阀勋贵和名门望族,非常看不起先太后的吴氏家族,他们曾联合你的几个伯父、叔父反对你父皇,你五叔决定叛变也与那些大臣煽动有关,所以他才能在短短三个月召集天下奇士、能人为己所用,在灵州以‘杀先皇、篡皇位’之名举兵反当今圣上。”
往事太残酷,说到这里纪悦妃咽喉哽住,“可恨的是,那些曾鼓动你五叔叛变的大臣、宗亲看到你五叔大势将去,他们立即转身讨好陛下背叛了他。只有活下来的人才有权力说话,他早在二十年前死去,此后史书笔伐,是否能留下他一丝半点,全在陛下一念之间。他们如此见风使舵、颠倒朝纲,陛下看得也很清楚,所以在你六叔在封地鲁徽郡瑞州叛乱平息、陛下的皇位稳固后,才处心积虑削弱阀勋贵和名门世家,并不惜大肆杀戮以解心头之恨。但是却不能全部杀尽,否则朝野人心惶惶引起帝位不稳,所以才有皇甫氏、贺氏、李氏、尉迟氏、吴氏这些门阀名门留存至今。”
“陛下斩杀勋贵名门,好几年引起朝野恐慌。他们以为皇帝如此狠心,与你五叔叛变也有关,因为当初参与叛变的人中很多是勋贵。为此,崔沪水、郭东定这些元老清儒们被他们迷惑,在母亲刚入宫就说母亲是妖妃,甚至说母亲是引起你父皇和你五叔相互厮杀的祸水,所以他们不愿看到你被立为太子。还有他们对我曾是沪王的侧妃存有心结,因为他们当时也曾背叛了你五叔,而我作为曾是沪王身边最亲近的人,却得到陛下恩宠,他们担心日后一旦你成为太子登上皇位,我成为太后会对他们不利,所以就极力反对立你为太子。还记得你有两位表舅,一个在来京参加春闱的途中过澭水河遇上晏道阻塞和大雨意外翻船溺水而亡,一个中举后被你父皇封官没过多久就酗酒死去。其实都是那些人所害,他们千方百计不许纪氏的人在朝为官,只因你父皇执意要抬举纪氏,他们就暗中杀了你两位表舅绝了纪氏的官路。现在母亲除了你就孤身一人在这后宫,纵然有陛下的恩宠也不能保证日后护你平安。你父皇终会老去,那些元老大臣还有子孙后代,他们为了各自家族世代荣华,必会继续反对你。所以,现在母亲只想你安全,其他什么也不重要。这就是母亲现在反对立你的缘故。你今日可知母亲的苦心?”
陈鉴现在才懂得母亲二十年来为何总低调寡出、愁绪不散,不由心疼地拉住纪悦妃的手腕:“这些来龙去脉,母亲为何不早日对儿子说?想您在宫里度日如年,儿子很难过。”
“这些年母亲度日如年算不上,毕竟陛下待母亲、待你极好……”纪悦妃语迟,若无陈兆泰对她一往情深,执意要封她为妃子,恐怕以她扑朔迷离的出身、格外敏感的身份,早已死在那些文臣武将的手里……想到这里心底不由荡过一串复杂的滋味。
“听说当时灵州一战,被杀死的人上万,被流放的几万,父皇这样做太残忍了!”陈鉴心痛,沉默一会儿,说:“刚才母亲说到五叔自幼备受冷落,就极力寻找机会求自保。这让我想起了七哥,他如今的境况和五叔差不多。过去我还嘲笑他明知贵妃为人还那样讨好她,现在明白了,他不这样做,怎么度过被父皇冷待的日子。”
“我也明白穆王的难处,所以从来不拒绝他的好意,在宫里能帮他尽力帮他。至于殷贵妃,我想她接受你七哥的好意,只不过为了他母家的势力。李秉先那种人自然不会和殷贵妃往来,所以殷氏出事后,你父皇也没有因你七哥和殷贵妃亲密而牵涉到他。当然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你父皇借殷贵妃之手废了太子,等事情一过,他就不会无端再牵涉太多的人引朝廷非议。所以现在和以后,穆王会平平安安。却是你,让母亲担心。”
“母亲还担心什么?”
“母亲担心——”纪悦妃忧虑地看着陈鉴,“你父皇现在就要立你为太子……母亲并非不愿你做太子,而是权衡时下,母亲不敢只依仗你父皇的恩宠,与那些朝臣对抗,他们看似儒雅客气,实则心思决绝。”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弱下去。
“儿子明白。儿子会听从母亲的安排。”陈鉴安慰道,“儿子待父皇赐婚后,就向父皇请求封地,若母亲愿意,可一起离开上阳。”
纪悦妃想起章青砚,眼睛里又飘过一丝亮光,“她是章相之女,现在章家跻身新贵望族,你父皇正需开渠能人,章姑娘的□□后必平步青云,那朝廷炙手可热的宰相之女,会赐婚于你这闲散的藩王?”
陈鉴笑道,“母亲放心,青砚愿随我走。”
“她愿,章相愿吗?”纪悦妃眼眸里闪出一丝亮光,章令潜虽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但所有人都知道他热衷名利。
“陛下会同意吗?”她似乎在自言自语,“也许会的,如果他还想立你为太子的话。”
陈鉴脑子里忽然闪过昨夜章青砚对他说的话,但他无心深想,对自己格外自信,只道,“青砚说,章相希望她嫁皇子,我就是皇子。再说,皇室婚姻由不得大臣,我想就算是章相也不能违背父皇的旨意,所以一切在于父皇,就看儿子是不是意念坚决,看母亲怎样和父皇说。”
“你觉得如果我们母子坚持,陛下会应允的?”
“会的。”陈鉴仍然自信满满。
是夜,宫女伺候纪悦妃洗漱,包谷回到明雪轩,“娘娘,今晚陛下还留在王才人处。”又补充,“午后陛下不是陪王才人外出游乐,就是一起待在梨园里。听说后天陛下要和随驾妃嫔一同进晚膳,那时娘娘可再寻机会为殿下求赐婚。”
“也只好如此。想不到陛下如此迷恋王才人。”纪悦妃叹息,问包谷,“可知外面对立储怎么说?”
“这几天柴泊病了,如今越政阁是古吉掌管,越政阁里的消息,他一点也不许泄露。”
“我曾预测古吉是陛下指派到殷贵妃身边的人,果然不错!”纪悦妃脸色泛冷,“不知陛下在我身边安插过什么人。”
包谷笑道:“娘娘过虑了!如陛下安插眼线,还轮到奴婢伺候您到现在。”又道,“陛下对娘娘,实则真心一片。”
纪悦妃终究缺少安全感,早在十年前皇帝为立陈鉴与大臣、宗亲周旋的时候,她曾看出皇帝对她真心,可这份真心是那样沉重,沉重到她有时想起陈兆霖就觉得内疚,可仅仅是内疚,却无半分歉疚,毕竟皇帝杀死她毕生最爱,毕竟陈鉴的身世——她不敢想下去,只道:“陛下这份心,我承受不起。”
包谷连忙劝道:“娘娘,人事已变,请不要再纠结于过去,眼下咱们殿下的未来要紧。”
“对,眼下,鉴儿的未来要紧。你要继续设法打探朝廷动静,如果大臣提议立穆王,那再好不过了。”
“娘娘还要以退为进?——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法子。”包谷点头,“按理,有的话奴婢不该说,可每次看到陛下为了娘娘与那些大臣、宗亲翻脸,奴婢就想陛下这位份心实在难得。唉!若是当初娘娘先遇到陛下,这一世的故事就完美了。”
“完美。”纪悦妃低喃,“这世间从未完美过。若是我未曾遇到沪王,也许陛下对我就和贺才人、吴昭容一般。”
她说的是如果她未有这些过往,她也许会希望陈鉴立即成为太子,可是没有如果,如果她没有遇到陈兆霖,就真的不会像现在这样顾忌那样多?……那些埋在心底的刺痛和担忧……还有,她这样安排陈鉴的未来,日后他会反悔怨恨她吗?二十年来他没有真正接触过权利,但世事难料,未来如果发生一些意外,或突然明白权利的好处,他会不会怪她今天的安排?
所以她一直在后怕着,深怕日后时世颠转,她亲手安排的原来与现实海思背道而驰。可她这些年来不动声色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态势生存在皇宫里,后宫中发生的一切又都看得那样明白:李贤妃寂寞无奈的背影,殷贵妃虚情假意的面孔,裴兰妃伤心欲绝的哭声,姜丽妃患得患失的心理,黄甫昭仪和贺才人的怨恨,胡昭媛笨拙愚钝的举止,薛充仪让人生厌的阴郁寡言,只有吴昭容懂得隐藏锋芒,这些生下皇子的妃嫔尚且如此,那些无子无女在后宫中的低等妃嫔,她们不是病死,就是被其他人算计死,或是已满头白发还未得见天子真容……而像宫美人那样的宫女,不知有多少死于皇帝临幸之后,凡是和皇帝有了关系,得到善终的有几个呢?而自己又是最不幸的,背负着曾是皇帝弟媳的包袱,又顶着从一品悦妃的头衔享受皇帝的荣宠,致使她不得不低调处事,在后宫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