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烽烟狼突(6)
南罗军连接遭受来自鄣军的数次突袭,不免对用数月准备的防御工事产生怀疑。蒙承倥召集手下商议后,多数人将怀疑的目光转向在峰塘林西的李由独,并且对趾檀国王也有了忿怼之词。
他们一致的意见是:从鄣军主动突袭位于南罗军驻扎地洱水开始,到沧水源头西岸南罗驻扎的水军遭受袭击,其□□经历了四次突袭,次次攻势凌厉,鄣军似乎无往不利。遭受突袭的次数如此频繁,承受的创伤一次比一次严重,究竟为何如此悲惨?
洱水与沧水是南罗与趾檀共享的河流,是趾檀驻军较多的地带,平日里也有船只来往。过去在两国不和时也曾为争夺渔利起过摩擦,近来两国结盟,这里却成为彼此互赠钱物、美女马匹的固定线。
南罗原本想将主力布置在离鄣朝谷镇不远的至城内,至城朝南行五百里就是南罗国都运南城,其中有大片良田和水道,便于南罗军马进出和粮草筹备。但是在一次与趾檀国王会盟商议后,改变了愿先的计划。当时李由独也参与会盟,极力陈述洱水驻军的好处,理由是洱水与沧水有峰塘林西这个天然屏障,而他手下的水军在此处协助两国参与对抗鄣军比较方便。
李由独从蒙承倥篡夺蒙承偬的王位后,的确对蒙承倥存着几分鄙视和仇视,但他还不简单之辈,这种不满只放在心底从未显露于行,为此当他派人游说南罗与趾檀联盟时,南罗王庭十分高兴。因为这几年蒙承倥对当初听从长老和王太后的建议将蒙承偬送到鄣朝做质子耿耿于怀,尤其听到鄣朝同意蒙承偬到上阳、并优待蒙承偬,是为了时刻提醒他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总有一天鄣军会打到运南成将他赶下王位,他才知道这一切是王太后使用的延缓之计。为了不激怒鄣朝,他不敢杀王太后,也不敢对蒙承偬妻儿动手,只有常年将他们软禁在王庭里伺机行事。
蒙承倥多年的压抑和担忧,终于在李由独派人与他商谈与趾檀结盟时得到暂时的释放。他以为趾檀的茶马水道被鄣朝严苛税赋剥削、激起当地百姓的反弹并致使纠纷频繁、直到鄣朝与趾檀决裂,就完全可以拉拢趾檀对抗鄣朝。那种蠢蠢欲动对鄣朝动手、尽快除掉心腹大患蒙承偬的急切心理被李由独看在眼里。于是多方利益的盘算,南罗人对先祖耻辱的念念不忘,和鄣朝皇帝为立楚王为太子、急须为他创造功绩的机会,促成了这次战争。
但是,随着鄣军连接数次分为前锋、中军、殿后三军一路势如破竹直捣洱水骑兵和沧水水军,南罗军居然屡屡被算计而不知醒悟后,有关战备不全和接战劣势不得不使蒙承倥不安:是战备拖延太久使得思想上松懈了、还是防御工事出了问题?当初李由独一半的手下参与搭建防备,那貌似固若金汤的墙垣土壕水档,却被鄣军很快掘城墙土坯为洞、跨战壕如平地、游水域似蛟龙的势头破坏。如此轻而易举,如此漏洞百出不得不使人怀疑。
再说说峰塘林西,听其名就知道境内山峰奇伟、水塘湃生、树林茂密,河道曲折多变,又在襟山带水处筑城拦坝,地势险要而安全。善于训练水军的李由独正是借助这个地形独居一方,成为南罗与趾檀都想拉拢的对象,只是李由独的野心远远高于南罗与趾檀的利诱,他要的是吞并南罗与趾檀两国,成立一个新的王国。这种野心从蒙承倥登上王位、发现趾檀国王是个窝囊废就有了,他那能沉住心气、见机行事的个性已经时刻催逼他的野心爆发,直到现在鄣朝再也不能容忍南罗嚣张并举兵攻打,他以为的机会来了。
这次鄣朝出兵,对主帅和随行将士的身份并未隐瞒,反而大张旗鼓昭告天下,此举意在告诉南罗,他们的前国王将深入阵前与他们作战,而鄣朝以皇子为主帅显示来朝廷的决心和必胜心。
这样昭告天下,对陈询形成一个强大的压力——被大臣推上南征大元帅位置、实际上不受皇帝宠爱的七皇子,倘使在这次战争中失利,也不能算是皇帝的错误,反而是大臣们的失误,更是他这个皇子无能。
陈询懂得皇帝的心思——既然大臣要推选穆王为主帅,那就让穆王来当吧,但是至于战争的结果如何,皇帝在求胜的同时却参杂了一些矛盾的心理。而作为参与这次战备事宜的袁辅政,因为对陈询的敌视,和对王惠妃肚子里龙嗣的期待,不可避免会在打仗的过程使些卑劣的手段。为此在出征前,陈睿特别修书一封派富源连夜送往越州提醒陈询小心。
另外,朝廷接受蒙承偬的请求,让其随军出征的用心又非常险恶,如前面陈询对蒙承偬所言,无论是胜是败,蒙承偬都将背上不堪的重负和被人质疑。
恰恰是蒙承偬,在上阳经历了那样多压抑和无奈的岁月,又想报答陈询对他的恩情,才不顾安危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才精心与陈询密谋新的出路。
李由独成为蒙承偬此次冒险时唯一也是最可靠的筹码,早在刚到谷镇之初,他曾单枪匹马深入峰塘林西寻找李由独。此次一见,果如陈询所预料,李由独改变了愿先的计划和想法,并悄悄将洱水和沧水地图通过蒙承偬转给了陈询,才有了陈询后面采取突袭和迂回的打法。
南罗臣民们自然不知道蒙承偬的谋算,还有曹翩深谙峰塘林西现状,陈询背后做了什么他们更不清楚,他们只看到鄣军接二连三袭击他们且层层受损,早已乱了方寸,也从诸种迹象里慢慢猜出来是李由独故意放水。
“将军,又有几名罪人意图投靠南罗,还有十多位俘虏嚷着要回南罗去呢。”三月十五日,黄昏,位于洱水下游北岸贾涌的军帐内,一位军士近来密报。
贾涌正在垂眉看洱水地形图,头也不抬说:“你再去劝说劝说,如他们执意要归南罗,就再给回家的盘缠。”
军士很不服气,“将军,这十日来,您让属下做过几回劝说了,还好吃好喝相待他们,有士兵生病,您还曾亲自慰问照看,又说去留自便,可又有谁真的被您感动而留下?属下也未听到他们说一句感激您的话。”
贾涌这才抬起眼皮,“你想过没有,前前后后三五回俘获的那些俘虏,皆是南罗人,想投靠南罗的罪人,原本也是南罗人。”
“呃!细想——还真是。”军士嗫喃,“那些罪人,多数是当初潜入我朝境内的军马贩子,因为越货杀人才被关在渡州监狱。可既是南罗人,要优待放他们回去,岂不是助长敌军的力量?”
军士的话刚落,陈询就与齐斐扬、张晁掀帐进来,“将军所为自有将军的道理。”
“殿下——见过大元帅!”那军士慌忙跪下叩拜。
陈询亲手挽起他,“你为将军做事,已很辛苦,这些日子来又有罪人、俘虏闹事,更让你不得清净。将军说放他们回去,是为了你不要太辛劳。”陈询的声音和缓,音色里还有怜惜,听得那军士眼角湿润。
“大元帅如此说,小人——小人……”他跪在地上,四肢颤抖起不来了。
还是齐斐扬眼疾手快,上前拉他起身,“大元帅如此说了——你先去歇歇吧!”
那军士出去后,陈询十分满意地对贾涌道:“将军的洪量,询十分佩服。无论这些南罗罪人和俘虏在何处,想必日后想起将军的仁慈,也在阵前对我军存着一样的仁慈。”
贾涌肃眉对陈询道:“白起坑杀赵国四十五万俘虏,后被秦王赐剑自刎;项羽六次屠城后失去人心,被刘邦逼到乌江自刎,在末将看来都是缺少仁义的自取灭亡。也是这些时日,末将从殿下言行中看到殿下的仁爱之心,才付诸行动善待那些罪人和俘虏。殿下说,与人方便,为己方便。此言看似简单,可要用到军前,是能激起军士的情感。”又道,“大战在即,我军胜负也在即,殿下要以情感人,末将也想看看效果。”
“哈哈!将军此言有趣。”陈询大笑,“之前,询说过,询未历沙场,也不懂沙场,往日纸上谈兵,如今坐镇军帐,岂无触动?询幼时读书就悟出一个道理,人心是善是恶,要看他处于什么位置上,若以恶抗恶,终究还是恶的结果,若以善报恶,又当如何?想那些南罗马贩,到我中原铤而走险,还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又偏偏遇上袁相对边民实施苛杂税政,不堪重负才会做出格事,还被抓获关进了监狱。此皆为外界压力所致,或不是本性流露。你我行军打仗,虽然都有计划,可谁能保证计划不变,所以要应势而为,也不失为一个手段。”
“攻心,是心术,也是战术。”贾涌言而由衷,却还有顾虑,“孙子言,不战而屈人之兵。孙子也说,兵不厌诈。殿下不威慑、不欺骗、不暗示,终究不能触动人的劣性。这也是末将多年作战的经验,此次战术是否如愿,望殿下做好心理准备。”
深入军中,听了很多奉承话,贾涌能以肺腑之言提醒,让陈询很触动,谦和道:“将军的提醒,询会铭记在心。无论如何,此做法就当演练,幸好有将军配合,只求临阵如愿,不想真的完满。”
又想起远在京城和离宫潜伏着的对他的不利因素还在,他对自己的战术和前途不免有些迷茫。然而,人在大事面前,只要还有一些头脑,总是理智战胜感性,毕竟做好一件事才能让自己愉悦,才能得到更多的快乐。对于陈询来说,当上南征大元帅,是他命运转折点,万里江山、喜爱的女子,天下臣民的岁月静好,那些凡俗念想和远大志向,于他来说并不想努力就放弃掉,要不他兢兢业业这些年,图的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