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庭茂迟(2)
看陈询埋首认真读书,深知他读书时不喜别人在旁,刚才说的话也多了些,恐早扰了他的清净,这一日的功夫转眼也就没了,便悄悄退了下去。刚走了几步,又忍不住折回去。
“殿下,奴婢还有一事,未向您禀报呢。”
陈询果然不悦,眼皮未从书上转移,只问:“何事?”
“荃葙说太子妃今日身体微恙,一早就召了奚官局丞陆奚官问诊。”
“什么?”陈询抬起头,手里的书暮地“啪”一声地搁置在案上,“怎么说?”
忠玉见状反而松了口气:“殿下不要慌,陆奚官说太子妃是连续几日睡眠不足,身体虚弱呕吐,只需好好休养便无大碍。”其实他是今日到宜阳宫送笔砚才发现章青砚生病,担心东宫药藏局那些不熟悉奚官的医术,便去了奚官局找陆延。
“你去嘱咐陆奚官,为太子妃开些安神药,再让典膳局多送些甘蕉、菊花茶到宜阳宫,还有——”陈询嘱咐着,抬眼看了看崇德馆窗外茂密的树林,午后烁热发烫的阳光照在枝叶上,已有许多蝉在上面“吱吱”鸣叫,“再派人去奚宫局寻一些党参、五味子、麦冬、当归、陈皮等药材送到宜阳宫——她疰夏,吃了或许会好些。”
忠玉忍不住道:“这些药虽说对疰夏有用,可对太子妃的身体……”
忠玉说得隐晦,陈询却听得明白,忽然觉得忠玉没了眼头见识,像那些多事的宫女打探消息,到底是自己的奴婢,只薄怒道:“你这差事,真是当回去了!”
忠玉这才想起其中关节要害,深悔多嘴,忙领命赶紧出去。
陈询强迫自己又看了几页书,因心有旁骛,实在无心读下去,干脆直接将书合起来丢到案上。
此时已申时二刻,太阳西照,他移着紊乱的步子踱到窗前,天边的云彩烧成火红,河面染上金色,一片祥和炫丽的金黄,寂静而热烈着,正慢慢隐入远处镜雪湖边的群山后……
他们共处一室有月余,新婚时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她那样尊敬他,犹如尊敬一个陌生人——他在她眼里到底还是一个陌生人!他既然答应她不会给她压力,现在和将来都不会,可心里的苦涩并未曾减少几分,大概压抑太久,而她始终淡淡的,使他越发不敢贸然亲近她,似乎从遇到她那一天开始,他倾慕着她,她无动于衷,越是这样,他越觉得珍贵——从来人生不全如意,他走至经年得与失还一直如影随形。
一日早朝散去,皇帝不再安排午朝。辰时一刻,陈询召章青均入东宫,商谈雍水河和鲁江渠工程,也算是单独和妻兄会会面,叙叙情谊。
他早命一名东宫洗马曾华送来鲁江渠地图,并和曾华研讨过这幅地图,曾华说起很多开渠事宜,他近来一直关注鲁江渠,此时见到章青均就问:“鲁州是本朝粮仓,如今这新开挖的鲁江渠工程粮饷,可发放齐备了?”
“鲁江渠正式开工在今年春后,起初户部右侍郎姚益说因南罗战事,国库吃紧支付白银五千两,大米三千担将工程先做起来。后来过了三个月又发了一次,可到今天后续的粮饷还未见拨来。”
陈询皱眉:“数量如此之少怎开渠?别的不说,若是无粮供应,民工如何有力气劳作——你问过户部为何迟发么?”
章青均语滞,不知如何说起,半晌才道:“姚大人说之前供应雍水河工程所需粮饷充足,去年底今年初南罗战事消费巨大,加上含乐宫,这几项已让国库吃紧,所以鲁江渠工程的资费不得不缓些发放。”
他陈述的仅仅是一个事实。其实陈询完全可以去户部尚书顾桡处询问原由,而顾桡是章青均的挚友,这几层关系有助于探明实情。但自己是太子妻兄,到底才开始与太子交往,脾性还未弄清楚,且外传陈询心思缜密,他不敢提及那些人事关系。
“这些理由确能作为不发放粮饷的措词。户部掌天下土地、钱谷之政、贡赋之差,如此说词想来父皇也是深信不疑。” 陈询一边说,一边想起皇帝将雍水河、鲁江渠交给他全权处理时交代过,一切开支需先和姚益商议裁度,再由姚益和户部交涉。他多了一份心思,在和户部尚书顾桡议政时,曾仔细询问鄣朝各地税赋,又和主管税赋的户部右侍郎研讨过现下朝廷的税赋制度,因此对收入和支出有所了解。
酝酿了一会儿,道:“近年来我朝对外征战是频繁了些,可都是为了稳定边境,还有因外族入侵逼不得已打仗。君父英明,所谓外敌不御,怎能安内?所有战策皆为了鄣朝基业,作为臣子只有钦佩。我自做太子以来,受君父委托管理一些政务,不得不将那些相关事项梳理清楚。你既提到支出,我也与你探讨一下税赋,据我在户部查询所知,以近五年为计,我大鄣朝年均财税约三千万两白银,合计十五千万两白银,布匹达四十多百万匹,粮食达七千万担。据统计,兵部因战事消耗白银一千万两,布匹一百万匹,粮草三万千担。这样的数值充其量只有年均三分之一的消耗,除去宫廷开支、宗室、大臣等俸禄,再去除雍水河、含乐宫工程的消耗,应该也还有一半的国库可用,再留三分之一做储备钱银,那另外的三分之一难道不可调给鲁江渠?”
章青均没想到短短数月,陈询能将户部所管的疆土、田地、户籍、赋税、俸饷、钱币等了解得如此清楚,更让他诧异的是这些年来鄣朝大小收入支出他能详细报出数目来。心里感佩不已。想起父亲说过,太子绝非平庸之辈,章青砚嫁与他是章氏的福气。忙谨慎道:“殿下所言极是!好在雍水河的粮饷还有一些结余未用,臣先拿这些银两垫付在鲁江渠上,至多等过了秋收,今年税赋收齐后,姚大人也不会不拨资费。”
“不要忘了,雍水河和鲁江渠虽都由你主管,但毕竟是两回事,开工时间又不一致,所以两项工程的钱款最好分开计算。你这然般混用,只怕将来说不清。你也不要急,父皇重视鲁江渠,我必定设法将缘由向父皇禀报,只要父皇同意,姚益怎敢违抗旨意?你眼下先管好雍水河的款项,其他事由我来周旋吧。”
章青均没想到陈询会为他着想,可见待他不一般,而这不一般应该是因为妹妹青砚吧。他心头一宽,感激道:“臣谨遵太子口喻。”
陈询又命恽良将鲁江渠工程预算图取来与章青均一起研讨,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工程图一角来回搓动,那薄透的绢帛捏在手心里,发出细不可闻的“丝丝”声响。
他将全图看完,最后将目光紧紧锁在上边标注“徽州”的那一点,“当初你提出开鲁江渠,直抵鲁州产粮中枢,为了将鲁州的粟米直接漕运入京,我看图上你准备将水道开到徽州南部,听说那里山地峡谷颇多,且那些山石质坚硬,难以开凿,只能在梅雨时节发大水才可通航。而靠近灵州北部河网密布,不缺水运,你当初勘探时可曾考虑到不妥?”
听到陈询提到徽州,且将那里的地形了解得很清楚,章青均心头一震,微有慌张,忙解释道:“陛下当日曾说,自御宇以来南罗不断生事,甚为痛恨,因此开鲁江渠主要是为了防御南罗。这条渠臣派人勘探过,并不像外传的那样坚硬难凿,只是比起平原开挖难些。臣建议开徽州南部,是考虑到不弯道且几乎是一条直线连接鲁州和灵州,也为了避开山高险峻的地段,便于施工和民工粮饷的运输。”
陈询这才点头道:“如此安排,我无异议。但在徽州开渠的道线上还要谨慎勘探,你多去实地查看查看,也和工部尚书钱大人多多商议才好,他是你的岳丈,想来容易沟通。毕竟这是我朝的长远打算,你要做到事事必躬才行。”
章青均脸色微微一变,只略一迟疑,就坚定地道:“请殿下放心!臣一定谨慎处置。”
陈询仔细看了看章青均。他比自己大六岁,如此年轻,确是官海生涯最好的年纪,在这个肥差上做事只怕早有人嫉妒了。都说他是开渠奇才,每一次开渠拓道总能给鄣朝带来很多好处,尤其在黎民百姓中口碑甚好,想来这次也不会马虎。而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章令潜又得皇帝倚重,章青砚成了他的妻子,朝廷内外早妒意丛生,自然也会有人因妒造谣生事。只愿这次开渠没有人算计就好。其实他做了太子,还不是有很多人在用眼睛看着算计着呢。
于是便道:“我初为太子,很多事不甚了解,还望青均兄指点迷津。”顿了顿,继续道:“青砚在东宫与我说起过一些家事,我受益颇深。改日有空专门请青均兄过东宫饮酒,以致我的谢诚之意。”
章青均没想到陈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到底是太子,如此谦顺出乎他的意料,又听他唤自己为“青均兄”,大概是想到他们是比较亲密的妻舅关系才如此称呼,心头不由一松,抛开起初的拘谨欢愉地道:“殿下过谦!青均愧不敢当!自妹妹嫁入东宫,青均和殿下便是同枝同叶,青均还要仰仗殿下栽培。近来家父时常提醒臣,说殿下龙姿罕见,有事一定要和太子商议了再定。来日青均登门叨扰,还望殿下不吝赐教!”
章青均起初的几句话陈询倒是字字听进去了,等到他一提到章青砚,不由心动,没来由的一丝恍惚油然而生。
章青均见陈询发呆不说话,也不知何故,只好坐着不语。
一会儿,陈询抬头笑道:“你今日办完事,去宜阳宫与青砚见一面,叙叙兄妹情意。”
章青均正有打算,连忙接口道:“殿下不说,臣也要与殿下提。自上次殿下携妹妹回门后,母亲一直惦念妹妹,今日就托臣来探望妹妹。”
陈询想起回门那日和章老夫人曾私下里说过的话,沉默半晌,点点头:“你且去吧!”
章青均连忙答应着。两人又说起一些开渠的细节,无非是谈些如何让开渠节钱节时的事。又谈了半个时辰,就快临近午时了,东宫典膳局传话,午宴已在崇德馆摆放好,来问太子何时用膳。
陈询起身笑道:“青均兄一起用膳吧。”
章青均也起身答应着谢过,道:“今日来得匆忙,有件礼物想送与殿下,请殿下笑纳!”又唤在外面的随从进来。
是一副三尺多见长,一尺多见宽的绫绢内嵌生宣裱褙的轴幅,打开一看,是用不同于先人楷体临的《桃花源记》,字体细小端庄,风格别具。“这是妹妹五年前写的字,臣裱糊的轴幅,请殿下收下!”
陈询心里一喜,连忙捧在手里细看,很是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