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枕簟思暖(3)
却说胡宝芬一回到阙芳宫,心里甚是不爽,便要陪入东宫的乳母潘娘煮了酸梅汤降火气。
潘娘只端来一碗莲子银耳百合汤,坐在胡宝芬身边,手拨银调羹,一口一口地喂她。
胡宝芬吃了几口,就厌烦地拿手一推。潘娘见状将白瓷银碗搁在案台上,笑道:“姑娘一直好涵养,今日为何在宜阳宫那样说话?”
门下省左散骑常侍胡拓是皇五子吴王阁的亲舅舅,胡家一开始就靠药材转卖发家,数十年资财雄厚,却无几人在正经仕途上,直到胡昭媛因子得宠,但最后也只有胡拓得了一官半职,但其好色出了名,身边妻妾无数,子女无数,哪怕是正室夫人生的胡宝芬也不得宠爱,且她生母早早过世,潘娘是胡宝芬的贴身乳娘,因此胡宝芬自小只与她亲如母女。
胡宝芬一改人前那种温婉样,口吐怨气道:“父亲子女那样多,哪一个不是学会见风使舵的。记得那天他宣布由我备选东宫侧妃,家里几个姐妹可是怨声载道,想不通他老人家偏偏要将我嫁给太子。其实太子侧妃有那样好当?故太子理出事后,他的正妃娘家被诛,几个侧妃更无好下场。父亲与我不亲,却要嫁我进来,瞅着家里那几个姐妹横竖对我不满和嫉恨,只有我自己知道进了东宫,就是被放在炭火上烤。”
潘娘劝道:“姑娘是东宫良娣,不必再想着娘家那些人。”
“爹爹的用心实在不高明。既待我不如那些庶女,我又怎会甘心为他谋事。”胡宝芬昂脸冷笑着,“从我选为东宫良娣,爹爹又想和太子同气连枝,也不想得罪袁相,便想着我还有可用之处,前儿就派人来暗示让我去探听消息。他说在前朝‘北衙’禁军副统领韦晃和袁相往密切,就让我接近韦昭训打探消息。我能有多大能耐,只想着太子待我如此,我的指望也只有那个让我不愿回去的娘家了,所以,适才在宜阳宫才故意演一出,看看韦诏训能否利用。”
潘娘知道胡拓实际上就是想利用胡宝芬,才将她嫁入东宫。正欲宽慰,只听胡宝芬又继续道:“如今看来,韦昭训是易掌控,只是说话口无遮拦,我得想想其他法子。我看宜阳宫的那位对尉迟良媛有几分好感,日后尉迟良媛得了好处,敢情还要越过我去。”
潘娘深知胡良娣自幼骄纵,有心机但是看事不灵敏,许多时候需要点拨了才能有所悟。便道:“只要在这东宫里,无论娘家什么官位,您与其他侧妃只能按品级行事。您是侧妃中位份最高的。依奴婢看,尉迟良媛的父亲是中书侍郎不错,可数年手中无实权。尉迟良媛再得太子妃的欢心,也越不过您去。韦昭训说话肆无忌惮,说明她心机浅薄,确实能好好利用。倘若她是李承徽那样的,奴婢觉得才不好对付呢。”
胡宝芬平日惯于依靠潘娘,听她句句真切,不由笑道:“到底乳娘厉害,想得周全。我虽不喜韦昭训却可以利用她。看来这两日我要去藤光苑一趟——只是那李承徽也在,又如何避开?”
“李承徽和韦昭训分住藤光苑东西两殿,姑娘去了只管往西殿走就是,还要顾忌一个位份比您低的人么?”
“瞧我真是气糊涂了。不过你想,今日李承徽能在太子妃面前奉承尉迟良媛,可见她明摆着和我不是一起的。父亲和李氏也关系一般,既如此,我更要避开她。”
潘娘见她说话又没了算计,忙道:“姑娘,恕奴婢问句不该问的话,为何老爷想和袁相攀关系?如今姑娘嫁给了太子,自是和太子命运相附。外面有传闻袁相和太子不和,如若大人和袁相来往密切,岂不是和太子作对?”
“你不知道袁相在朝外有很多势力。比如恭州节度使黄闵韧,他可是出了名的凶悍,满朝文武他却只对袁相服服帖帖。你也有没有听说袁相如今可是家财万贯,听说他和灵州、浙州、徽州等地一些达官贵人也关系非常呢。如今和太子走得近的李氏徒有名望,只靠李氏农庄那些钱财笼络人心。章氏也是,只求门第清高,不好与商贾往来,太子亦是以清贫自居,博得在陛下跟前一个好名声。所以外省的巨商富贾不会与他们往来,朝中有了袁相这位会敛财、善管吏的大员,父亲自会攀附。我是皇帝指婚给太子的,如今瞧见太子这个脾性,我心里甚不高兴。为何太子要让自己过得如此清贫?我现在东宫每日度份例很是微薄,还没有我在娘家的三分之一,我不靠娘家接济,这日子如何过呢?”
潘娘知道她平日奢靡惯了,才为满足物欲和娘家同气作为。潘娘自做了胡良娣的乳母,每日吃穿用度也是奢侈无度,因此听胡宝芬的话不会表示反对,只是有担心:“姑娘如此说没有错。可不要忘记了姑娘如今是太子的良娣,将来若生了皇孙,就是未来的贵妃,太子的嘱咐自然要听从的,否则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乳娘过虑!爹爹这样做也就是想多弄点好处,我帮衬爹爹是为了你我日子过得舒坦些。太子为储君,还会在乎我这点私心么?再说,我朝如今富泽四方,除了李氏和章氏,哪个公侯之家不是奢靡得很,有一日享受尽情享受一日的。别人不说了,你看韦昭训也不是依着娘家,整日将自己打扮的珠光宝气。太子也未曾说个不字,为何我就不能?”
“姑娘提到这话,我细想一下也是。既如此,咱们所做的事只为了自己,也就不要有所顾忌。再说——”潘娘想了想,笑道,“说起章氏清高,奴婢在咱们胡府时却听说一件事。说太子妃的哥哥主管雍水河和鲁江渠事务,也收了不少贿赂呢。”
胡宝芬一听,忙问:“此话当真!”
潘娘道:“是谣传。不过,也不无可能。姑娘想,这么长的河渠,需要多少银两开凿,又是从户部到州县,还要跨越几个州,其中的钱银周转去向谁也弄不清楚啊。”
胡宝芬抚掌一笑:“可不是,谁会没事瞎说。所以呢,那些清高门第也不过如此。时下官宦之家哪个不是奢华靡度,若章相家这般清贫才叫格格不入——若是真的,想起咱们太子妃的清高模样,就觉得好笑。”说着,先前的怒气全消,只嘱咐潘娘,“帮我准备几样上好的礼物,我明日要去藤光苑走走。”
连续数日来天气显热,只有早晚凉爽。章青砚每日里只在宜阳宫里写字,或与荃葙、霄环到晖园、幻桦园、镜雪湖散步,有时做点手工活计打发辰光。一日晨起梳洗完毕,用了早膳又按原路朝镜雪湖走去。
天上那层灰气已散,空气不再憋闷,可阳光更厉害了些,这秋老虎天气,只觉空中、屋顶上、墙壁上、地面上,都白亮亮的,白里还透着点红,由上至下像一面极大的火镜,每一条光都似火镜的焦点,晒得地上万物要点着一般。
荃葙素来不怕热,且她的皮肤经过阳光熏染便汗水连连,越晒越白,此刻迎着骄阳提脚迈步朝镜雪湖的方向走去,想在花丛里摘几只大丽花带回宜阳宫做点缀。
章青砚和霄环倒落了后,只慢慢而行。快到幻桦园,但见成片白桦挺拔耸直,枝叶疏散,婷婷地立在日光里,撒娇似的随风轻轻摇曳着满身绿生生的叶片,发出索索的声响,煞是好听。树身上的疤结如同一只只窥视世间万物的眼睛,深邃、宁穆,天长日久地洞悉着世间万物。
霄环发现少许树皮被剥去,道:“一到夏秋,就见有勤求殿里的内侍在这里采集树皮,前儿又看到勤求殿里的几位宫女用桦皮烧烟熏纸来做古画,还有的用桦皮烧灰冲酒,更有甚者,用桦皮做弓弦,看着也有趣。他们能在勤求殿摆弄这些,肯定是太子的人。”
手里已捧着几柄大丽花的荃葙闻言,问:“霄环姐姐怎么猜出一定是太子派人来采树皮?也许是忠公公想出的花样。”
“太子向来节俭,没瞧见今年东宫里大变样。”
荃葙想了想,笑道:“也是。往日里我就只听说桦皮能用来当烛火,谁知还有这些用场。”
章青砚微笑道:“你们没听说过一句:桦船携趁渡头忙,来往轻飞逐鸟翔。(1)可见桦树又是制造良舟之材。”
“携以入水,游行便捷。”霄环抿嘴一笑,“还有句说‘天生桦木是良材,绝壑幽岩到处栽’(2),又是赞美桦树的高洁呢。”
荃葙咳声道:“你们说着就扯到诗文上,倒显得我俗不可耐。我在的时候你们不要讲那些文绉绉的话,可行?”
霄环笑道:“你不通诗文也无妨,若论这桦树,自有你可研讨的地方。”
荃葙闻言一喜,忙拉住霄环的胳膊,急问:“有何可研讨的地方?你说来听听!”
“桦树茸你知道么?其子实体呈炭黑色的块状形态,不过一般生长在北寒地带,只是我们移载到这里来,气候土壤不适就看不到了。但桦树汁可从树干中流出,透明无色或略带微黄,饮了可养颜健体。桦皮还可以用来缝篓、缝补席。你素来喜好织补,若有闲时,编制成席睡觉也好。”
章青砚看霄环本来说得头头是道,不想后面的话很诙谐,忍不住笑道:“不要哄荃葙了,按她的性子只会当真——桦树席子可不是随便能做出来的。”
荃葙见章青砚护着她,心里高兴,道:“若真能制席子,我还真想着做给姑娘用呢。你看着东宫里天长日远的,不寻点事做怎打发时辰,有点活计在手,好过整日无所事事。”
她这话触动了章青砚的心思,收敛住笑容道:“世间万物皆有自己的优势,单说这白桦树,看着也招人喜欢,别说它的用处了。”
又用手抚白桦树洁白光滑的树皮,只觉细腻如绸缎,空气中弥漫着树叶淡淡的清香,“树终生以水为伴,也算求得一个自净。”说着抬眉又看了看白桦林深处,枝叶繁密,如同罩上了层层叠叠的大网,丝丝阳光透射进来,举目望去,乱琼碎玉,渐迷人眼。
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桦树林里有一个人影在闪动,不由看住。那日头逐渐烈盛,桦树栽植紧密,偶有几缕漏过青翠叶子的枝桠缝隙,在一些夹杂在土壤里光滑的鹅卵石上,投下一片斑斑驳驳的支离破碎,也稀稀疏疏地投射在那人影的主人尉迟眉月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