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险波暗浮(5)
不觉未时次刻将至,含乐宫里歌乐虽未歇,但也是只隐隐可闻,预示着宴席未散,太子离席不归会落人口舌。齐斐扬提醒道:“宴会过半,殿下还是回了吧!”
陈询点点头,两人往含乐宫走去。刚走到含乐宫外面的一棵樟树下,就见李惠锦带着两名宫女站在那里,“殿下!”
陈询没想到遇见她。幼时他就不喜欢这个表妹,若不是她常来找他,他不会记得她,如今年岁大了,觉得她心重寡情,更不喜欢她了,哪怕她成了他的侧妃。于是淡淡问:“你出来,向太子妃禀告过?”
宫廷规矩,大宴时侧妃离开宴席,需向在场的正妃通报缘由,以便正妃查询,免得失仪。李惠锦偷偷尾随陈询出来,不敢通报章青砚,刚才也偷听到陈询和齐斐扬的对话,心早早不平静了,适才又躲避慢了些,被陈询撞见已手脚无措,听他问心里更慌,只嗫嚅:“妾外出……未向太子妃通报——”
陈询皱眉:“你不懂规矩,大殿上有皇室、大臣在,还有外国使节在,东宫侧妃无事外出,岂不让人笑话?快回去向太子妃解释,并检讨过失!”又觉得言辞严厉了些,略略和缓说:“你寻个合适的理由解释,免得御前失仪,让太子妃不好对外人交代。”说完,头也不回地迈步朝含乐宫里走去。
李惠锦第一次当面受到陈询的谴责,虽然陈询最后一句话给她台阶下,但明显是维护章青砚而不是她,心里愈加难受,眼珠一动不动地盯着远处湖面上层层随风而起的鳞浪,泪水不由浸湿眼框——只是多日未见他,忍不住尾随而来,他却这样对待她?
妃妾因私离开宴席被责罚还要检讨并不多见,一边随伺的娇儿情知不妙,忙道:“承微,太子已回含乐宫,您——”
果然李惠锦立即转过脸来对着娇儿,下意识地用手帕拭了拭脸颊,低声呵斥:“殿下去哪里我会知道,何须你一个贱婢提醒!今日之事不许传给外人,如被我知晓,小心剥了你的皮!”
李惠锦厌恶地又看了娇儿一眼,才转身朝含乐宫走去。脑海里浮现着陈询刚才和齐斐扬的对话,忽喜忽忧——原来太子妃和太子真的貌合神离,无夫妻之实!之前的疑团得到了证实,更让她伤心不已:太子对太子妃是有情的,她冷待他,他还那样爱着她!而自己深爱太子,他却对她如此冷漠和厌弃!
大殿上的歌舞接近尾声,酒席上也是一片残羹冷炙。王天姿占尽风头,正在接受各国使臣、大臣们的奉承和祝贺,一时间群情哗然,很多人的目光投向大殿主位方向。
章青砚觉得今日与陈询互动不多,他殷勤照顾自己,在曲散人终时,便端起一杯葡萄酒敬陈询。
陈询似乎在等待她的表示,默默笑道:“你今日很美!”
他说的是实话,婚后她第一次隆重打扮,细瘦温润的脸蛋上脂粉淡淡,玉白锦缎紫红镶边大袖罗衣裹身,头上盘着乌黑祥云髻,佩戴墨绿玛瑙嵌米灰珍珠七尾凤簪,淡而不寡、浓而不赘,看上去什么都恰到好处。
他曾因她的容貌爱上她,然后才喜爱她的性情与才华。她不是大元城里最美的,甚至不如尉迟眉月娇柔、胡宝芬妩媚,李惠锦冷艳,只有一种淡漠风尘、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是他最喜欢的,没有来由的,他就喜欢她给他的感觉。想来陈鉴喜爱她,也是喜爱她这个样子吧。
他伸出手腕,接住那个酒杯,手指不轻易触碰到她的手指,彼此都觉震荡。陈询面色微动,仰头掩袖一口饮尽杯中酒,酒入咽喉,心似海沉——他们真的太陌生了!
章青砚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歉意涌上心头,正不知如何是好,好在霄环端来漱口水,她便顺势垂首喝了一口,漱完口,发现陈询已走到了几位皇子王爷中,言笑晏晏,好像刚才两人的内心波动从未有过,不由暗自佩服他,这善于掩饰的本领是自己学不来的。
最让陈询担忧的陵寝挖出石块一事,终于在次日朝会皇帝被提起。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只训斥了工部一位协助章青均的郎中,其他人没有再提。后来朝臣才知道这位郎中名唤王琛,曾单独上书皇帝,说此次勘探陵寝是他负总责,还极力向章青均保证此地下绝无石块等等,说章青均忙于澭水河工程,当时又去了鲁州巡视鲁江渠,他根本对此一无所知。
王琛极力为章青均洗脱罪名,将全部罪责推到了自己身上,这种行为使人目瞪口呆。要知道一旦罪名成立他将难逃一死。偏偏王琛连接上书请罪,皇帝也无从质疑。很多人以为王琛立即要被处死了,谁知过了几日,皇帝下旨,有关陵寝选地一事,最后是皇帝自己确定,和参与选址的臣工无关,王琛忠于朝廷和上司,愿意以死谢罪,精神可嘉。现下喻旨:工部郎中王琛降为平州刺史,立即上任,章青均罚俸禄三月,以为警戒。
这裁度结果又让朝野大惑不解。皇帝竟然揽下罪责,实在匪夷所思。又过了两日,皇帝再下旨:有关陵寝选址灵州,朕后觉不妥,即日起停止陵寝开挖,着工部并太常寺、司天台重新选址。
大臣又是议论纷纷。说实话,从陵寝确定在灵州后,没有哪一□□堂议事大臣不说选址灵州不妥。许是皇帝乏了,不想再和臣工争执下去,便借此取消在灵州建造陵寝。朝野因皇帝饶恕章青均议论纷纷,现在又惊讶皇帝改换陵寝地,为此有关陵寝挖出石块的事也渐渐无人提起,只欣慰皇帝不再坚持己见,将陵寝的选址定在了上阳和越州两地。于是朝廷又为新的陵寝选址忙活着,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
看似皇帝是顾及大臣的感受,其实是皇帝不想受大臣困扰,更为了保全纪悦妃的声誉,才改变了陵寝建在灵州的计划。近来又有的大臣在奏疏里直接称呼纪悦妃为“妖妃”,数次刺痛了皇帝的心,好几次他像疯了一般当场撕毁大臣的奏章。
纪悦妃听说后,在流晴宫劝说皇帝。皇帝撕毁大臣的奏章不合规矩,哪怕是皇帝也不应有此行为。她表示将忍辱吞声,只当未曾听闻。又亲自领着竹湘、包谷漏夜裱糊撕毁的奏章。纪悦妃越这样做,皇帝越敬重她。几日下来,连夜裱糊奏章的纪悦妃双眼红肿,陈兆泰发现了心疼不已,这才决定改变在灵州建造陵寝的打算。个中细节就在宫里宫外发生着,无论纪悦妃如何做,皇帝如何掩护,大臣似乎对纪悦妃永远不原谅,好在陵寝换址后,朝臣针对纪悦妃的言论少了很多。
九月二十七日,天气晴好,未牌时分,李惠锦带着和几个宫女到镜雪湖边赏桂花,走到晖园附近,迎面就看到章青砚领着霄环和荃葙走来。想起几日前在含乐宫大宴上发生的事,她的脸上不禁露出复杂神情,本想回避,章青砚已然发现了她,只好走上前问安。
章青砚客客气气道:“今日冷了些,可天高气爽,阳光明媚,承徽好雅致,挑好日子出来游乐。我刚刚和荃葙还说趁桂花还开着,收集做糯米桂花糕呢,过两日桂花糕做成,再请你们来宜阳宫赏菊吃蟹。”
李惠锦诧异章青砚为何对她客气,便笑道:“太子妃如此说,妾怎不去讨杯酒喝。马上寒衣节,合宫上下忙着打点过节,太子妃辛苦了。”
“你们也辛苦,帮助我准备过节事宜,我还没好好谢谢妹妹们呢。殿下说东宫官署新立,咱们也要为每位大人准备寒衣节礼,我正发愁该准备什么,便想着明日和妹妹们一起商讨。”
李惠锦道:“还是听太子妃的安排,不须召集一起来议。”
章青砚低首沉吟:“太子的意思是大家聚到一起主意多,明日他也会来宜阳宫商议。”
听说太子也参与,李惠锦心里一动,忍不住笑了:“妾自当前往。”
这时,远远看到一个青衣小内侍转过三两个甬道急冲冲朝这里跑来。李惠锦待他走近一看,原来是阙芳宫胡宝芬身边的曹广,思忖胡宝芬一向管束身边人苛严,曹广却如此莽撞,不免好奇拦住他问询问缘由。
曹广慌慌张张叩拜章青砚,又朝李惠锦施礼,一脸喜气道:回太子妃、承徽,我们良娣有喜了,这不就派奴婢去勤求殿向殿下报喜呢。”
他的话一出,章青砚和李惠锦都一愣。瞧着曹广又朝勤求殿跑去,片刻,章青砚才回过神来,笑道:“要向胡良娣贺喜了……”心里却惘然,失落不设防地侵嗜到了心灵深处,连她自己也为产生的失落感诧异。
李惠锦仿佛受了刺激,内里登时妒火中烧。霄环在一边拉了拉章青砚的臂袖:“太子妃,日头偏西,再不去采桂花就晚了。”
章青砚恍惚点头头,平复了纷乱心绪,才朝李惠锦道:“承徽可有兴致一起?”
李惠锦心情差到极点无心同行,然而这是章青砚第一次邀请,她也不好拒绝,只好携着娇儿等人一起随她朝桂花林深处走去。
看着荃葙、霄环和娇儿采桂花,章青砚站在一边出神,片余,突然问李惠锦:“听说承徽和殿下自幼相识,如今可还记得殿下那时的样子?”
章青砚的问话将李惠锦的思绪拉回到幼年的光景里去,本来阴翳的面孔渐渐涌上欢愉:“记得那年妾六岁,贤妃娘娘因得太后喜爱,又逢我们李家出了大笔钱银对朝廷北域赈灾有功,当今陛下就允许贤妃娘娘回黔阴省亲半月。贤妃娘娘是妾父的从妹,一日妾的父亲在天雅湖上泛舟宴请贤妃娘娘,妾随父母同往,遇到时年九岁的太子殿下。那时殿下刚被封为穆王,不拘言笑,行事审慎,族中兄弟觉得他性格孤僻,又是皇子,就不敢与他言谈取乐。妾却很喜欢他,便主动上前搭话。其实他并不十分拘谨傲慢,那天妾和他在一起玩耍到宴散才分别。当晚他又随贤妃娘娘入住妾的家中,贤妃娘娘临寝前为我们讲故事,妾到现在还记忆尤新呢。”
章青砚听她说得神采飞扬,语调轻柔婉转,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似的,不免好奇:九岁时的陈询应该是最幸福的,那时李贤妃有太后的支持,又被皇帝封为贤妃,陈询也得以住在她的宫里。可惜好景不长,不到两年李贤妃病故,吴太后不久也薨了,陈询此后的人生就才是孤苦灰暗……想到这里又问:“那时太子什么模样?”话一出口,自悔失言。
李惠锦沉浸在往事里,心情正好也未在意:“妾最记得他的眼珠总是熠熠生辉,即便不说话里面仿佛也有说不完的故事。李氏族人皆说他生而神灵,弱而能言,幼而徇齐,长而敦敏,成而聪明,将来必定超群,如今看来,全对了。”
章青砚怔怔听着,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