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东宫云起(2)
沉香殿正殿的西北角一只铜鼎里燃着檀香,气味清新甜淡,香远益清,虽在大殿一角燃起,但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气,殿外晚菊漫甬,越过这丛花海,便是墨水池。
章青砚和尉迟眉月分坐在靠东临窗的炕上对弈。傍晚的斜阳透过纱织软帘投射到炕桌上,那一盘黑白棋散落在盘中,沐浴着夕阳更加颜色分明。
章青砚踟躇着落下一颗棋子,微笑道:“每次来你宫里,都闻到此香,良媛当真与之有缘。”
尉迟眉月宛然一笑,手里的棋子悬在半空,眼睛看着棋盘良久,沉吟片晌,道:“佛家谓檀香为‘栴檀’,栴檀香风,悦可众心。也就是说檀香适合人多的时候点,久闻可以舒缓身心,亦可安抚心绪。妾病了很久,天气又转冷,便想到燃香以心情放松。”说着,将棋子选了个间隙处放了进去。
章青砚看她一边说话,一边下棋,落子准确,不由暗自佩服她的心力,想着就迟迟握着棋子悬而不落。
尉迟眉月瞧出她的心思,指着刚下的棋子道:“妾这颗棋子非有意而下。太子妃刚才那颗棋子,是稳打稳算,这才叫四平八稳。”
她话有弦外之音。本来今日章青砚来沉香殿就是为了向她表示感谢,亦更好奇她平日足不出户,为何在刚鬣儿被率更寺丞拿住审问时去出面作证?
自从上次陈询与她说要查清实情不冤枉任何一个人,也会以此作为警示整顿东宫,她不担心刚鬣儿会有事——原本想借这事看看韦桃所欲为何,不曾想尉迟眉月出面作证了,又有李惠锦身边的宫女很快承认偷了佛珠后故意诬陷刚鬣儿,将这个罪名顶了下去,于是率更寺不便再查,韦桃自然也扯不上关系,反而李惠锦落得一个放任侍从宫女胡作非为的坏名声。
她素来对李惠锦无好感,既然事情得以了结就了结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对尉迟眉月突然帮助她起了好奇心,今日便带着荃葙、霄环就来沉香殿探询究竟。
章青砚终于落下一颗棋子,笑吟吟道:“无论你是精心落子还是顺其自然,我都不能马虎对待,还盼着良媛能不吝啬多教我几招呐。”又道,“我看过宫闱局呈报的良媛出生庚纸,知道良媛棋艺出群,我在良媛面前是班门弄斧。”
听章青砚这些话,尉迟眉月隐隐觉得心口疼痛。她隐瞒病疾进东宫,多多少少会提心吊胆,帮助章青砚不过是想与她亲近,能有更多的机会见到太子。倘使因为这事让章青砚多想、多问,对自己是不利的。
于是故作正义道:“太子妃,妾为宜阳宫的内监作证不是徇私为己。既然刚鬣儿未做过滥污事,还被人冤枉,也就是太子妃您身边的人无错,怎可任由人诬陷呢?妾知道太子妃定能整肃东宫,但是刚鬣儿是宜阳宫的人,只怕有包藏私心之嫌,只有妾来作证才能堵住幽幽之口。事情平息了,太子就不要再为太子妃操心,也能安心处理政务,东宫更相安无事,岂不更好。”
她说得甚是面面俱到,着实让章青砚意外和震动:“你顾全大局,能对我说起这些,我很感激。我以为良媛素来寡言慎行,为何愿意为一个内侍作证,我亦好奇良媛为何信任我?”
尉迟眉月叹息道:“相由心生。妾自认和太子妃有一些相似之处,所谓同质相吸,此其一,其二,妾无他念想,不希望东宫惹任何事端。太子入主东宫不久,正处于关键时,作为太子的侧妃只求东宫不乱,别无他念。”
章青砚仔细地听着,想不到尉迟眉月能为陈询这样考虑,而她却是考虑自己多些,不免惭愧,便含笑点点头:“这话有道理。难得良媛顾全大局,我自愧不如。”顿了顿,勉强补充道,“有良媛这样的心细人陪伺在太子身边,我也放心。”
尉迟眉月道:“太子妃才是一位能让太子怡情怡心的人,妾岂敢比拟。”又正色道,“还有一事,妾未言明,那日妾亲眼看到刚鬣儿去藤光苑西殿找人,还进了藤光苑西殿边的直房。”
“那你为何不怀疑真的是刚鬣儿偷了韦昭训的砗磲佛珠?”
“妾记得刚入宫一个月时,有一日在宜阳宫请安,偶然看到霄环姑娘脖子上挂着一串砗磲珠子,也算是巧了,那串珠子本藏在她的衣服里面,偏偏她为妾斟茶时一弯腰被妾瞧见。后来听说刚鬣儿被抓到率更寺审讯,妾就想太子妃身边的婢女能戴砗磲珠子,可见宜阳宫里不缺这种珠子,刚鬣儿是宜阳宫的人,为何巴巴儿去偷藤光苑的东西?所以妾才留心,找借口去藤光苑两次,见到韦昭训脖子上戴着一个天然半玉化象牙白砗磲珠子,越发明白其中的原由,才这样笃定。”
章青砚羡慕她的细心和善于掩饰情绪的本领,是自己学不来的。尉迟眉月却心里酸涩,道:“其实这件事,旁人瞧见了真相揭发出来,也不能左右大局。太子是东宫之主,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更何况这件事本就是韦昭训故意抹黑太子妃。太子看重太子妃合宫皆知,这事一出,越发可见太子对太子妃您确实不一样啊。”
章青砚也知道陈询对自己的爱护,素日里霄环、荃葙亦没少提醒,现在第一次听尉迟眉月说起,而她讲述时甚是失意,想来真如他所言,对侧妃不过尔尔。如果这样这东宫里只有她最辜负陈询这片情意了。人之差别,岂是一言两语就能解释明白的,偏偏老天就这样安排。论身世和相貌,尉迟眉月是几位侧妃中的佼佼者,而她的心性也是最高的,想必也如自己那样自有一番思量算计。想到这里不由问道:“良媛,你因爱重太子,才愿意以侧妃之名分入东宫么?”
尉迟眉月面色红晕,细声道:“家父所任尚书右仆射乃虚职,几乎赋闲在家。尉迟家数十年来与皇室无姻亲,为太子择侧妃,陛下能想起尉迟氏,家父倍感荣幸。”
章青砚想起天子下册皇子妃诏书的那夜自己与父亲的谈话,父亲话里处处提到章氏的前程,如今她为了章氏放弃对陈鉴的期待,开始慢慢适应太子妃这个身份,也开始渐渐在意起陈询。这些全是因时而变、因地而易。难道尉迟眉月也是受制于父母的期望才进东宫的么?
她久久凝望视尉迟眉月片晌,微有惆怅道:“良媛的心情我理解。你我生在官候之家,凡事都讲究一个‘孝’字,其他都是奢谈。”
尉迟眉月听了章青砚的话愣住了,没想到章青砚能对她推心置腹。她更懂得有些话不能继续说下去,手指拿捏着棋子,沉吟片刻,笑盈盈道:“《棋经》云:胜不言,败不语,振谦让之风者,君子也。妾婢若出个歪棋,想来太子妃也不会起忿怒之,倘使今日这盘棋,妾败在您手下,也心甘情愿。”
章青砚见她转过话题,可见懂得分寸,又引经据典恰到好处,心里欢喜,抿嘴笑了:“难得你懂我的心思。起先我还以为你不懂我,我亦无法了解你。这偌大的东宫岂不是越发让我无处安身。可巧,你我原来还能如此讲话无嫌隙。”
尉迟眉月听出她话里的真心实意,忽然对她生出好感,只是一想到太子对她别有深情,潜藏在心底的不快又将先前的欢喜冲淡了,且心里有个谜团,很想借此询问清楚,几番迟疑终究问不出口。
正在犹豫着,却听章青砚问:“良媛入东宫有些时日,觉得殿下待你如何?”
不期章青砚有此一问,尉迟眉月愣了半晌才笑道:“殿下品行高雅,除了陛下无人能及。妾只愿殿下和太子妃事事顺心,就足矣。”
她的话听上去很场面,还将自己放置无可轻重的位置,可见平日里对人情世故看得很透彻。章青砚不由问道:“良媛看事总能入木三分。良媛如此赞太子,想必未进东宫前,就对太子有所仰慕吧?”
尉迟眉月也不掩饰:“的确如此。妾慕太子之才,也慕太子妃之雅。妾德行浅,能与太子、太子妃为伴,乃三生之幸。”
原来她与自己还是不一样的。陈询如今是太子,只有她章青砚没有将他放在心里。她其实遇陈询在前,遇陈鉴在后,偏偏对后遇的陈鉴钟情,难道不是天意?可天意如此为何又将她嫁给陈询?造化弄人如是,偏偏她还不能做到坦然接受陈询的情意,如此固执真的因为惋惜与陈鉴曾有的感情?若是如此,她又有什么资格对陈询纳侧妃不满。至少眼前的尉迟眉月对太子独有厚意,而她身心游离才是不守伦常、对他不住。
尉迟眉月见章青砚神情略伤,觉得这是探询的良机,不紧不慢地问:“太子妃与太子相处最久,可对妾婢说说,在您心里太子是什么样的人?”
“太子仁义、好学,亦重情重义。”章青砚垂下眼眸幽幽道,“只是我向来寡淡,对他照顾多有不周。”
尉迟眉月看在眼里,心里已笃定几分。看来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于她来说身患重疾不敢对人言说,或许章青砚也有难处不便外传。或许这也是种心心相惜,且在这内廷深宫也是难得的,不管这份情意是真是假,眼下真是难得。
只说陈询为了让胡良娣安心养胎,不许任何人到阙芳宫。但胡宝芬还派人常去藤光苑西殿对韦桃嘘寒问暖,顺便从她那里打探消息,后来听说韦桃想利用砗磲佛珠一事栽赃陷害章青砚未得逞,她便对韦桃彻底失去了兴趣。
现在陈询按照东宫规矩,令韦桃禁足在藤光苑西殿一月。她便不再派人去藤光苑西殿,韦桃的人到阙芳宫她也不理睬。韦桃得知后很气愤,在藤光苑西殿不停辱骂胡宝芬。藤光苑远离崇德馆和宜阳宫,离沉香殿也很远,所以她的辱骂只有西殿和住在东殿的李惠锦听到。
“如此嚣张跋扈,是想引起太子的注意么?”李惠锦不觉得韦桃每日呱噪难听,反而有种莫名的快感,又担心韦桃此举引起太子对胡宝芬的关注,于是禁止宫里的人不许将韦桃的言行传出去。可过了几日,韦桃连李惠锦也骂了,李惠锦这才忍无可忍,就让人将韦桃辱骂胡宝芬和她的话传到了阙芳宫和崇德馆,想以此来让胡宝芬动怒伤了胎气,也让陈询从此厌憎韦桃。
胡宝芬为了腹中胎儿,变得格外冷静,深知韦桃已无可救药,太子迟早会废了她的侧妃名号,于是便派人去了胡府,让胡拓借此来打击韦氏。
胡拓原本就是两面派,也担心韦氏与袁氏过分亲密让自己落了后,压一下韦氏的气焰也好。于是上书皇帝揭发韦桃在东宫的行为。果然皇帝得知后,立即训斥了韦桃的父兄。袁辅政听到了风声很是恼火,对□□的态度大变。胡拓眼瞧着得罪了袁氏,于是更加倾向东宫不提。
陈询对□□无好感,陈睿也数次提醒他提防胡氏,但他还需要利用胡宝芬,眼下只能像以前那样对胡氏不冷不热。也因韦氏已对胡氏恨之入骨,他不想在此时放弃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机会,于是待一个月后,就解除了韦桃的禁足令,也准许胡宝芬自由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