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山虚水沉(1)
转眼冬来地寒。一日天明,屋外铮亮,原来是大雪普降,漫天鹅毛簌簌飘落,倾覆在鄣南山和通天湖上,远远望去白茫茫一片,天与地也分不清了。
上佳公主刚派人送来被褥等,章青砚便让荃葙、霄环和持雪将霍珽新送来的物件分送给其他姑子。姑子们待次日晨起做完道法,便一起来柏榭表谢忱。
一时间柏榭里热闹得紧,她们都热衷谈论蒙承贵妃,免不得一番感叹。又发现那张琵琶,便都嚷着请章青砚弹奏一曲。
章青砚却不过情面,便弹奏一曲《凌旋曲》,完了低头看了看身穿的灰色布衣,不由自讽:“你们说我这却尘道姑,是徒有虚名?”
姑子们都道:“我们都是从皇宫出来避世,起初来此皆不情愿,以为早晚是个死。日子久了便也安之若素。其实做道法也是个虚明堂,按部就班,也无人来骚扰,听听雅乐才是奢侈。”
接着又七七八八说笑一回,到了午前,有人惦记屋檐下吊着的吃食被野猫儿衔了,织机上的布匹良帛还未做完,便陆陆续续都散了。
她们一走,荃葙与持雪忙着收拾屋子,霄环则跟着章青砚站在檐廊口看天。
“好大的雪啊!”
“嗯。看天色明日还会下,再等雪停了,更冷,咱们得多备些炭火。”
霄环看了看正在收拾物件儿的持雪,道:“昨儿持雪已去准备了。她熟悉这里,知道哪里有好的材火。今早我看她将膳房里堆了很多,够用上一个月的。”
“她真真有心。”章青砚垂下眼眸,“前日她说的那些话,你有没有好好想一想?”
“姑娘的意思,她说她与霍大人是张驿将派来照顾您的,她又说指望您将来带她离开这里,才以为她没这样简单?”
“宣益公主曾说太子废我是护我周全。上佳公主又说太子知晓绝响观的实况,他当真送我来此是为了给我一个避难所。难道这个秘密,也被别人知晓?”
霄环凝眉,片晌,道:“奴婢以为会。当初在东宫里除了奴婢和荃葙知道殿下许诺说要接姑娘回去,如果还有其他人知道了再告诉霍珽与持雪,那说明他们与东宫里的人有联系。”
她眼眸一闪,正欲开口,章青砚已道:“你也怀疑尉迟良媛?”
霄环点点头:“东宫里只有她有这个能力和心机,并且能做得出来。”
章青砚心里一阵难受。当初是迫于皇命仳离,然而她不能忘记陈询废她时表现出的那种决绝——或许,面对自身都难保时,放手他人不与自己受苦也是爱惜对方最好的方式。想到这里,她有了些许释然,但是尉迟眉月在其中做动作,只怕将来的变数难料。
章青砚叹道:“今日几位姑子的话你也听到了,她们多半不是甘愿在此,只因废妃身份,不得已罢了。”
“奴婢想姑娘也不会甘愿就此过下去。”
“回到东宫,面对几位侧妃,亦觉心烦——如东宫没有太子,我在此终老也可。”
“未来之事也在人为,也许那时会有其他安排,姑娘想着也无用。”
“尉迟良媛确实厉害了些。”又想起外界对尉迟氏的传言,霄环道,“姑娘还记得在越黔馆驿,张驿将说不久会有大祸降临,如真有人造反,尉迟家极有可能崛起。凭尉迟良媛的心机,以及对太子的用情,倘使将来姑娘能回宫,恐我们也难应付得了。”
权力的维持,从来不是靠情爱得到长久的,章氏一门已与庶民无异,霄环说此话是看清时事。
章青砚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笑道:“刚刚你才说让我不要去想未来,你却又说这些莫须有的——罢!罢!罢!咱们不要说这些了。”顿了顿,“我很想念父亲和哥哥——还有嫂子与侄子、侄女。”看了一眼霄环,“你现在终是忘记哥哥了。”
霄环道:“物情非所疑,人心又奈何?我奴婢懂得审时度势。不过,将来还是希望章家有重振之日。”
“霄环,我们不要妄想了。虽然张伯父说父亲还想官复原职,即便将来能回京了,也不会再做宰相。我只希望父亲与嫂嫂、侄儿和侄女在元州平平安安。至于哥哥若得释就更好了。”想起母亲,眼眶湿润,“姜叔说母亲临终前亦如此念叨。若母亲还在世,我们再回到隆州过那种小户人家的日子,她老人家定会心满意足。”
霄环安慰道:“这也不难。将来太子登基,说不定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好。”
在章青砚看来陈询登基的那一天还很遥远。她不敢去想,于是刻意转过话题,“还记得霍珽和姑子们说起的蒙承贵妃。”
“当然记得,蒙承虽是异邦,但于我朝牵连很多。从前也听人说,纪悦妃也是南罗人,虽不得证实,这连言蜚语也不是空穴来风。”霄环微微一笑,眼里闪出光彩,“我还对那位南罗王蒙承偬感兴趣。”
霄环的心性章青砚最了解,她与齐斐扬曾经初萌的情感也能看在眼里,不由握住霄环的手,愧疚道,“当初你和荃葙不该和我一起来绝响观——你们应该找个可靠的人嫁了。齐斐扬现在东宫,你跟了我与他岂是想见就能见的。过些日子如有东宫人来,我定会转告让他设法将你带出去。”
“姑娘又怎这样说呢?霄环只想陪着姑娘,姑娘在这里一天,奴婢也在这里一天。如果将来能回到宫里,如果齐大人对奴婢还有点眷念,再做打算不迟。”
“唉,你的心思终于肯说出来了。”章青砚叹道,“你说的回到从前,就算太子有此愿,我也不抱希望。你是知道我的,实在不愿与那些侧妃周旋,只是——”她自嘲,“只是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在这里几月,还会如此想念他……”
“太子对姑娘的情分我们都看在眼里。刚才姑娘还劝奴婢,女子终要嫁人,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是幸运。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只是姑娘与太子牵涉太多敏感事,免不得要有一番挫折——如果当初姑娘嫁给一个普通皇子就好了。”
她暗指楚王鉴。在她看来,当初楚王不愿做太子,至少有一半原因是为了章青砚。章青砚何尝不清楚,只是这个过程提起来徒感伤心,还不如不说,而她在命运辗转之间已经爱上了陈询,这些话更不值得提了。
“不知太子最近怎样?自从我们来到这里,他未曾有讯息……”章青砚的眼眸里浮动一丝牵挂。
霄环低声道:“按制,太子妃被废,与皇家毫无关系。太子若这样快派人来,恐怕不妥。”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章青砚喃喃自语。参星与商星彼此相对、此出彼没,却不得相见。她与陈询亦如此,“唉!其实刚才说了那样多,也不算是我的心底话——如果将来让我选择,我还想回到他的身边。”
有时明明知道难以回去了,却又存着那份希祈,这大概是最最让人难以忍受的、却又不得不去咽下的悲辛。谁能说当初太子联姻章家,除了钟情章青砚,没有庙堂谋略上的考量?如今章家衰败,太子心里怎么盘算,又有谁清楚呢?
“姑娘——”霄环语噎,只安慰道:“来日方长,我们定不会在此孤老的。”
忽然,柏榭外面的雪堆深处,有两个一灰、一浅黄的身影奔来,因雪花很大,地面湿滑,他们行走艰难,跟在后头的那人手里还提着两个包裹,似乎很吃力,但坚持着跟随前面一人亦步亦趋。她们好奇,直到那两人走近才看清楚是谁,前面一位是领路的姑子,后面跟着则化装成侍女模样儿的刚彘儿。
霄环朝章青砚一笑:“刚刚说到东宫,就有人来了。”说着,顶着雪花儿三步做两步跑到院落前迎接。
刚彘儿一见她们,当着外人也没行礼,故作忸怩装捏着嗓子施礼道:“宣益公主派婢子来看望三位姑子。”
霄环会意,看着刚彘儿通身女子的衣裤,忍着笑点点头:“有劳姑娘了——快进屋子来!”
这边荃葙与持雪也闻声走了出来,她二人送走引路的姑子,便回到大门内守着。
霄环将刚彘儿引到内室,刚彘儿见无外人在,才将手里提着两个大包裹放下,连忙跪下朝章青砚郑重行跪拜礼:“奴婢叩见太子妃!”
章青砚忙起身扶起,“快起来!在这里不要拘那些繁文缛节。”
“在奴婢心里,您就是太子妃。奴婢数月不见太子妃,挂念得很!”他言辞切切,眼圈早红了,又低声道,“自太子妃走后,太子也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太子妃。”
章青砚片刻恍惚,心头拂过那张肃谨寡默的脸庞,想起那日分别的情景,忽而欢喜,忽而难过,只极力克制住问:“太子——他可好?”
几日前,有人举报说早在今年秋,鲁江渠频临海域一段渠口断裂,第二日又有好几处堤坝坍塌不堪,致使鲁州东郊一带失去水堵屏障,原本便于漕运的渠道却成了灾祸,有几百灾民流离失所,还有百姓被淹死。当时有几艘运载海盐的官府商船,从附近的官家盐场出发正在鲁江渠上游走,准备将盐运往京城,不期这一坍塌船翻人亡,为此鲁州的盐税与租赋都蒙受损失。
秋季原本少雨水,渠道决口也少在秋季发生,偏偏今年鲁州梅雨极少,到了入秋雨水哗哗直下,几日都不曾停,雨水是多了些,但也不至于冲坏堤口,偏偏紧靠官家盐场的一带被冲坏了。而这所官家盐场早些年是钱光鼎任鲁州刺史时所修,包括周边的渠道也是那时所建。鲁江渠是章青均全程监工,出现决口章青均难逃其咎,不像澭水河分布给几个地方刺史负责,还能将责任分担。同时,当年皇帝曾着户部拨银追支鲁江渠建造,这笔款子迟迟不发,其实是姚益在背后搞鬼,当初皇帝为了赶工并未追责,现又有人提出追查了。
早年陈询就曾视察过鲁江渠,当初那段民工歌颂太子功德的民谣事件就发生在鲁州。为此陈询常担心被牵涉进来,这也是章青砚出宫后遇到的最大变故。谁知皇帝对此不想扩大事端,只追责章青均,下旨令已在岭南流放的章青均自戕,然后剥夺钱光鼎工部尚书一职让他回乡去了。为这事陈询已嘱咐齐斐扬等人,千万不能让章青砚听到半点儿风声。
想起陈询险些被废,刚彘儿仍心有余悸,但他不敢提到章青均死讯,只将鲁江渠一事详细说一下,又道:“因有几位大臣力保,没有牵涉太子,太子目前还很安全。恰好,现在外面风传贡州要反,朝野对此格外关注,此事就过去了。袁氏虽有动作,却不及往日那样急迫,太子也得以松乏些,才派遣奴婢来看望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