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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语罢清宵(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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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与叛军在滔关内外对峙已过去十日,似乎双方都不亟待主动攻击。据镇守滔关的统帅钱光盛奏报,叛军所到一处,便烧杀抢掠,华州、羌州和汶州的百姓民不聊生,忍无可忍之际有人开始反抗叛军,虽微不足道,但体现出百姓的魄力和勇敢,而这种魄力与勇敢正朝四周蔓延,影响了周边的郡县,很多守备也开始举兵反抗了。

这与先前接二连三接到守军弃城奔逃的消息比起来,对朝廷来说很受鼓舞。同时有密探来报,叛军经过两月的抢劫,逐渐对囊满的财物、掳来的女人不屑,叛军中出现了滞留当地不前或返回贡州老家的呼声,不肯再朝前方行进,尤其胡邀所领的叛军呼声极高,有三两个叛军头领已在华州按兵不动了。

至于朝廷募兵的状况,人数和预计有点差距。很多人不愿参军是有缘故:一是本朝繁盛,尤其京都住着的大多数是官宦富贾,官家男儿都娇贵,且自祖辈与父辈重视子嗣,皆不愿儿子孙子冒险征战,于是将家丁送去充数,且这些人良莠不齐,就降低兵士的质量。至于富贾之家,除了那些直接效力朝廷的几家,其他都是自由商贾,因无朝廷约束,早已卷起包裹迁徙到了灵州、浙州了,有的还在越州置有田产,也去了越州。但转念一想,越州为离宫所在,也许会是叛军攻击的目标,于是又将家眷子弟朝南部迁移,如到了蜀州与闵州一带,此等情况下男丁越来越少,留下的皆是小户人家的男儿。他们读书少,多半有点蛮力,为此这些入伍的素质更不高,尤其游手好闲之辈居多。

无论如何,能募集到人,在此等混乱的形势下已很不错了。相比前期的恐慌与消极,这是比较好的趋势。

再从叛军侵占地域传出的消息,好像说那些叛军毕竟也是人,有妻儿老小,原本都是家境殷实,日子过得逍遥自在,现在却被怂恿扰乱朝廷秩序、破坏百姓家园,担负着反叛的坏名声,又不得与家人相聚,尤其等那股热情消退后,夜晚聚在一起他们便也怀念起往日的安逸与家人,难免会生出抱怨和悔恨,几日内叛军间就出现多次自乱的现象。

滔关统帅钱光盛以为叛军自乱在预料之中,但叛军停滞不前是假象。此前叛军就曾声东击西假装在薛州作战,其实是绕道滔关直指京城,现在滔关还未攻下,怎会就此不再南侵。他建议由他与张尚义固守滔关不动,静待叛军自耗,然后再抓住时机一举歼灭。

同时他指出,朝廷募集的军队良莠不齐,官兵、战阵、后勤及防御工事等都有弊端,在固守滔关之际,可以改善军阵体制,采取严密的战略防御,等到叛军自耗差不多,主动攻击滔关时再伐而灭之。

但皇帝急着要洗却叛军带来的耻辱,想尽快主动出击,也有一部分官员提议主张集中各路兵力大举实行反击。为此朝野各持两端,争执不下。

此时的陈询无暇关注前方战况。五月十二日,寅末,清王府来人,说陈睿濒临一息,请太子尽快见最后一面。齐斐扬让他学做苍鹰,而此时不得不蛰伏不动,因为陈睿在他心目中的份量之重,只有自己最清楚。

他以一般太子出宫的仪仗驱车前往清王府。这样做一是告知人们清王将逝,他不得不去探望,二是看看皇帝父亲怎样对待又一个要死去的儿子。

地处偏远的长白街尾的清王府,彼时紫藤花开满全府,在雾气缭绕的府邸里若隐若现。

陈询携齐斐扬、张晁等几位侍从刚入王府,就见三五位内廷负责分配发放资耗的内侍准备离开,还有两位负责收取清王府封地赋税的庄主正向富源汇报去年岁租详情。

太子的到来,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谈话,富源向陈询解说庄园租赋的重要性,然后让一位年老的内侍引他们到了内殿继续谈事。

陈询入寝室,见卢采玉正跪在陈睿的榻前,双手握着他疲软无力的手臂不停地低声啜泣。她的父亲卢晏刚刚也来了,原本在内殿探望女婿和女儿,因太子的到来,便暂回避到偏殿瞧外孙去了。

“七弟……”陈睿处于回光返照之际,四肢力弱难举,面色暗如死灰,然而头脑尤其清晰,必须拼住最后一口气将满腹的话对陈询说完。

陈询泣不成声。那年李贤妃在弥留之际,此种撕心裂肺的疼痛还在记忆里留存,今时的疼痛不亚于当日,他真的受不住最亲的人离开,可他不得不又一次面对和接受这残酷的事实。

“七弟,你太重情义了。”陈睿好不容易稳住了一口气,嘴唇微张,“帝王,不该重情。”顿了顿,吃力地道,“你真不该来!”

“不——即便君父废了我的太子位,我也要来!”陈询停住哭泣,声音很大,且有恨意。扬起头挺直身体,发觉对着一个濒死的人不能如此大声说话,压抑着悲痛缓缓伏下身来,紧紧握住陈睿虚软无力的胳膊。

卢采玉这才松开握着陈睿的手,朝床榻边挪开一段距离——她本想回避,却戚戚然不愿离开陈睿半步。但她发觉陈睿有话要对陈询说,而这些话不想被第三人听到,不得不退了出去。

“君父……君父不会关心我的生死——而贡州也叛乱了……”陈睿喘了口气。

他因幼时受到野猪撕咬留下的旧疾复发,加上痰疾致使五脏虚废、咽喉堵塞,从而加重了病情,那残损的半张脸颊皮肤又坏死,不能咽下食物,拖了几个月生机将尽,因此说不了几句话便沙哑哽噎,但他仍然坚持着。

“所以你今日来,君父不会太在意……现在叛军势头猛烈,却是强弩之末。听说——华州、羌州和汶州有很多叛军滞留不动,可见叛军内部也人心不稳。当前朝廷鼓舞士气才最重要。但是……君父似乎有让钱光盛出关阻击叛军的打算,而袁辅政为了改变此前天子对他的成见,必然会顺着君父的心思要求主动出击叛军。据我判断,不能主动出击,因为叛军的目标是京城,而京城难于防守,一旦叛军借此攻破滔关,京城就不保了。所以,不让叛军入关是关键。你要设法和兵部尚书与御林军统领取得联系,告诉他们的厉害关系。倘使不能阻止君父令钱光盛出击,那么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但你不能带着你的东宫卫戍离开京城,而是坚决要求留下平叛。至于君父那里,你只能不孝了。我就怕你——为了一个‘孝’字,丢了自己的性命。”

陈睿一口气居然说了这样多。陈询怜惜他艰难,而自己的决心已定,也为了使陈睿安心,用手拍拍他的手臂,淳淳低语:“长兄毋言,请听我说!”又将嘴唇贴近他耳边,咬牙道,“《孝经》说: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我知为子当孝,为臣当忠。然自身性命不保,何谈忠孝两全?袁氏在大乱之下仍欲置我于鸠窟死地,我还能坐以待毙?前面几条路走错了,现在与未来我定不能再走错。”

看到陈睿一只眼珠变亮,知道他赞成,心里一酸:“我不愿如此。为太子当做天下表率,然我,亦无奈何?”

“你这样做是对的!命如难保,谈何孝义恭俭,尊君护主。” 陈睿很欣慰他不再隐忍与瞻前顾后,“七弟,你要记住……一旦滔关被破,君父的威信就会减少,朝廷里还以很多为国分忧的大臣……到时会与君父形成对立。那时你一定向他们表明你留守的决心,要争取他们对你的支持……一旦他们和你站在一起,你就掌握了主动权,然后迫使君父退位。同时记住要把袁氏一党铲除干净……只有稳住内部的脚跟,你才能安心还击叛军……倘使一着不慎,你也要做好朝灵州和浙州一带撤离的准备,那里我会安排人与你接应……”

“大哥安排谁接应我?”

见陈睿弱弱地举起一根手指,示意陈询靠近,陈询转过头,将耳朵贴近他的嘴唇。

“我的舅父霍璜……会帮你……你接位后要重用他……不仅仅是他的才略,还因他是钱氏的人。原工部尚书钱光鼎如今回乡,但他的长子钱铭左仍是中书舍人……他娶的是二妹妹西凉公主,是君父皇宠爱的女儿,是你可以争取的人——钱铭左,是宰相之才。” 陈睿喘了口气,继续吃力道,“记住!你一定要参与平叛。倘使君父不允,一定先争取到高广、张尚义……和钱光盛……支持……”他再次强调了军部,这也是陈询最拿不准的势力。

陈询又含泪点头。只见陈睿的眼眸逐渐涣散,眼皮仍坚持着不愿闭上。

陈询泪如雨下:“大哥,不要——”

此前几日,他曾来清王府,陆白霜告诉他,当初陈睿为了制造袁氏一党的禁军中郎将许连中刺杀皇子的假象,在勤务坊宣化街自残,胸口伤疤很深,直戳肺部,之后陈睿的呼吸更加艰难,加速五脏六肺功能减退身体每况愈下。现在最尊敬的长兄即将逝去,他自然背负着太多的愧疚。

但是,他明白此时不是悲伤痛哭的时候,想起还在外面等候的卢采玉,他们夫妻最后不能不见上一面,于是顾不上悲痛,只双手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嚯”站起来,急忙站朝外走去。

卢采玉与卢晏已立在寝殿外等候,见从里面走出的太子面容悲戚,已知大限到了,提脚急冲冲朝寝殿里奔去。

日头偏西,不知不觉四周一片昏暗,只有嵌在天边的月亮格外明亮。又是一个月朗星稀夜,明日太阳照常升起,明日有太多的变故随之发生,可陈睿再也看不到了。

寝殿里的哭声隐隐传来,起先是低低絮絮,过来半晌变成了嚎啕大哭。

春日卯末,雾气还未散去,阳光穿过雾层一丝丝投射在大地上。在雾水的滋润下,满院的紫藤花儿越发娇艳欲滴。寝院里还植有数株牡丹和芍药,色彩缤纷,蜂蝶飞舞。那一院的霞光旖旎与悲天动地的哭声不相协调。然而时事的变化都半是由不得人,时令只是沿着固有的规律前进,也不会因为人事而转换。

陈睿的死,间接是殷贵妃所致。他十岁那年为了救陈淼被野猪撕咬,肝肺受损,气虚体弱,咽喉落疾,以致最后被喉疾折磨而死。若不是腔里留着一颗复仇和扶持陈询登上皇位的心,若不是卢采玉的悉心照料,他早已不在人世。是毅力支撑他存活下去,而他的意志最后终敌不过疾病的折磨,刚未到不惑就支撑不下去了。

他的死对于其他人来说无关紧要,甚至是袁党求之不得的结果,但对于陈询来说,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位好兄长,还是一位能为他遮风挡雨、出谋划策的谋士。

按陈睿遗言,丧仪一切从简,陈询派忠玉协助富源共理,只七日就结束了。在非常时期,礼部亦几无人来询问,遑论皇帝的关心,所以关于陈睿墓地的选择也无人向皇帝上书建议。这一切在陈询的意料中。他只让詹事府划拨钱银为陈睿在鄣西山与鄣南山交界的地方建造一座比较好的墓穴,便于自己前去凭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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