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孽海情天(6)
陈询的打算通过高堂杰转呈皇帝。
“由太子安抚百姓,可显示陛下对臣民的重视。”高堂杰并未提出以皇帝病重为由脱离百姓纠缠,而是以太子身份调解百姓为由使皇帝接受建议。
“就让太子安抚百姓,楚王与杨开甲护送朕先行。”
已接到皇帝旨意的陈询立即与霍璜所领的禁军会合,一起到御前接受皇帝教诲。半个时辰后,尉迟眉月派人来报:胡良娣咽气了。
清冷的黄昏之光映在陈询幽深不明的眼底,刚才的锋锐杳然不见,连带他全身也无边寂寥。
“去回丽妃娘娘,就地葬了吧。”他声音沙哑,又对忠玉道,“去告诉胡家人。”随即又请旨前去安葬胡宝芬。死者为大,皇帝并无多话,立即恩准。
却说停下的皇族队伍中,尉迟眉月已在一处背山面水处指挥内侍就地埋葬胡宝芬。李惠锦也站在那里,看着侍从将胡宝芬的尸体抬出车,通身只用她随身铺盖的锦褥裹着放在新挖的土坑里。她看得浑身瑟瑟发抖,忍不住紧紧拽着娇儿的双手。
尉迟眉月冷眼看了一下李惠锦,“承微何必吓成这样?兵荒马乱,能得入土为安,已很不错了。”
“兵荒马乱?”李惠锦颤声道,“今日之行,是御驾离宫为太后祈福,何来兵荒马乱一说?”
尉迟眉月才觉失言,忙道:“御驾出行自然不如在京里,且胡良娣早早就有病了,死在途中也是天命。”
李惠锦嘴唇抖动几下:“胡良娣只是昏迷,潘娘还能喂下流质,说明还有生机,不想居然死得这样快。”
“承微,你素来与胡良娣不睦,今日是怎么了?”尉迟眉月讥讽道,“太子殿下仁义,不想胡良娣留在京中受苦,坚持带她出行。今日不利,岂是人为所能掌控。”转身,“娇儿,快扶李承微上车!”
觑见李惠锦脸呈激动,好像有话马上呼之出口,她便朝李惠锦走近几步,笑道:“承微,太子仁义,不想惹事端。今日胡良娣殡天,便是她的命,承微还想什么呢?”她语气平和,但在李惠锦听来格外胆寒,尤其看到尉迟眉月脸上的微笑,整个人都僵住了。
待李惠锦上车,安葬胡宝芬的侍卫也走了,远遥才不安地对尉迟眉月道:“姑娘,潘娘不见了,曹广也不见了。”
尉迟眉月眼神微有局促,却道:“不见就不见吧。”
远遥想起一个时辰前曾见到尉迟眉月爬上胡良娣的车,用被褥捂杀胡良娣,仍旧心有余悸,“姑娘不怕太子知道么……”
“远遥,你也学会胡说八道?”尉迟眉月不再镇定,竖眉厉喝道,“胡良娣原本就有病,别的不说,这一路颠簸,奚官也无办法,难道她的死要算在我的头上?”
远遥被尉迟眉月阴唳眼神慑住,仍道,“奴婢是想,胡良娣死不死,对姑娘的计划没有多少影响。”
“她死不死对我的计划是没有多少影响,可我看不惯太子对她还有余情。”
远遥叹道:“太子对胡良娣不过如此——”
“你没瞧见这一路上,□□动不动拿女儿与太子套近乎。”
尉迟眉月终于说到心结所在。远遥觉得不值,“太子如何不懂胡家人的心思,那□□是墙头草,姑娘真不必为了一个将死的胡良娣,破坏您在太子心中的形象。”
“姑姑怎么不懂呢,这关键时刻,只要我尉迟家成为太子最为依仗的人,日后只要太子对我尉迟家感恩戴德,这份协助太子的恩情只有我能给,太子才会对我另眼相待。”
远遥摇头,“姑娘想多了。太子殿下今日能想出这计策,怎只凭着姑娘的帮助,其他不说,单说李家貌似无权无势,实则天下人中又有多少是仰慕着李家的名望,太子能被立为太子,能得元老们的支持,李家功不可没。”
“我不要听这些!尤其李承微还是李家人,她的行径根本不配留在太子身边。”尉迟眉月自以为是让远遥闭嘴。她以为自己做了几件顺利的事,就觉得非常厉害了,膨胀的自傲感早早将谦卑忘记了。
是夜,尉迟眉月派出寻找潘娘和曹广的人回来了,说潘娘沿着返京的路到了越黔馆驿,跨过一个水涧不慎失足死了。至于曹广有人看到他卷起一包细软朝华州而去。尉迟眉月并不担心什么,只是不想几个内侍宫女日后惹麻烦,现在最不放心的潘娘死了,贪恋钱财的曹广不见就随他去吧。
暮色渐深,钟毓桥就在十里之遥。皇帝先行的旨意传到车队中部,一些皇族心存不满也不敢犯龙颜。因銮驾先行,滞留的队伍便不动了。尉迟眉月看着这貌似昂扬整齐实则进入疲软状态的队伍,对木奴道:“此前兵士们说,与其多赶路,不如让大家休息一下。现在终于休息下来,恐怕一两个时辰也走不动。”片臾,又道,“殿下可说余下的皇族,是怎么安排的?”
“陛下旨意,要求几位皇子随太子安抚百姓,等安抚完,公主、皇孙、宗亲再追上御驾。殿下不会就此丢下他们,与齐大人正在商议呢。”
“这些人留下来,原本是累赘,会困了太子手脚。他们人多口杂,绝不能一起带回京。”
“是,现在队伍中士气低落,皇族中更是怨声载道。这不,只行到一半路程,陛下就先行了,他们只敢怒不敢言。”
“走了这么远的路,谁不期盼有个好食宿。又要下雨了,前面还有百姓挡道,一切都那么糟。”尉迟眉月想,虽借安抚华州百姓为由脱离皇帝的监视,但这天气也不利返京,且留下的皇族难道都愿意听令于太子,都愿意回到已人心惶惶的上阳城?别的不说,吴王阁和薛王游就有可能借此发难。
果然,吴王阁和薛王游派人来询问太子,何时能跟上銮驾队伍。他们以为先行的队伍带走了精锐禁军,把他们滞留在山谷里是很危险的。
陈询与齐斐扬、张晁正在为如何脱身回京苦思良策,吴王阁和薛王游前来搅局,更加坚定了与他们保持距离的决心。
天已漆黑,哗哗风声,几欲吹破队仗间的旌旗帷幔。一个下午的阴霾笼罩,将白天的暖气吹失殆尽,只余下寒咧咧的气息盘旋在山谷间。倾盘大雨从天而降,溅在山石道上冒起浑浊的烟气,看不清前面的路,车仗只能停着不动,无食无水供应的马儿站在原地“哒哒”乱踹,夹杂着近处人声、远处的水声断断续续传来。
一会儿,豆大的水滴划过黝黑天空溅落在疲惫不堪的人和马身上,闷雷滚滚,闪电频频,引起一阵阵尖叫声,直到所有能登上车的人钻进车厢内,这嘈杂的声音才有所减缓,但那些禁军卫队、侍从等无处躲避,只能站在幕天席地里淋雨。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雨势有所减弱,渐渐也停了。时间进入酉时三刻,这时从车尾部传来一阵马蹄声和断断续续的人语声。立于车尾部的陈询又骑上了马,低首看了看脚下的路,顺着声音望去,好像有几十名禁军接到命令要去周围的村寨寻找柴火。原来刚刚跨过钟毓桥的銮驾也因雨停下来了。大雨倾天覆地而下,恐怕有很多车马被淋湿。
出上阳城前,司天台对天气有过预估,但无法估算到毓秀山的雨势。雨越大,皇帝急切抵达离宫的心情越可见一斑。欲速则不达。毫无经验的逃亡队伍,只看到计划的完美,却无法左右实际行程中发生的意外。华州逃亡的百姓和这场大雨便是意外。
大雨将那些华州百姓赶到了钟毓桥下,桥虽长而宽,毕竟悬在水面上,能在其中避雨的百姓只有少部分的老弱病残,大部分人只能站着桥边淋雨。
坐在马上的陈询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手执马辔一边判断自身所处地势因天气带来什么影响,一边思量着滞留在钟毓桥上的华州百姓为何逃亡,该如何安抚他们。
十多个步行的侍卫走到陈询身旁,朝他跪拜说明缘由,陈询听说是寻找柴火粮食的,不多说只手一挥让他们去了。这群人走了几步便小声说话。
“原本说天黑前过钟毓桥,可被雨耽搁,明日到离宫也是妄想了。”
“唉!毓漓馆驿不知道还有吃的。现在让我们去寻找柴火,到哪里去找——”
“不找还能怎样?……现在整个队伍瘫痪不动,权当在这里休息……”
“休息?……没吃的,休息管屁用……”
“可很多人走不动了啊。”
“听说,陛下下旨少府监臣带着钱银去购买吃食,这荒郊野岭的,谁还要那些珠宝,又不当饭吃——”
“你们尽说些无用话——今日这局面是谁造成的?”有一人突然大声道,大得陈询不需侧耳也听得很清楚。
“谁造成了?还不是陛——”
“胡说!”一个人厉声呵止,“今日这局面是袁辅政造成的!”
“对!袁辅政这个狗贼,当初我的兄弟在吉旦门迎他失态,他便立刻杀了我兄弟……我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亲手刃之痛快。”
“我的一个姐妹被袁府的一个仆役霸占了,那仆役还不是仗着袁辅政的势……如果现在袁辅政在我跟前,我也定手刃其身,以解心头之恨。”
“可不是,华州叛乱也是袁氏所为?我们到了越州,也不安全……”
“我的家小还在京中,还不如留在京中陪家人,要死也能死在一起。”
“……谁不想回去?可皇命如此……”
“还有那王氏兄弟,也不是好人。”
“可不是啊,原本好好的,现在全毁了……”
陈询细细咀嚼他们话中的意思,心里明白十之八九。原也想策动一些禁军随自己返京,现在想想不必了——策动皇帝身边的禁军太冒险,而随驾的禁军只有队伍中的一半,还有一半由他和霍璜控制,至于那留在京城中的一万禁军才是须要拉拢的。
那些寻找柴火的禁军走远后,陈询在目及之处又发现一队人马。雨虽停了,但山谷间弥漫着浓浓的烟气,使得漆黑的夜空扑朔迷离,让人仿佛置身在潮湿的河塘里什么看不分明。须臾,那队人掌起一盏琉璃宫灯,置于茫茫山谷间显得格外渺小。一盏灯就暴露出銮驾出行准备不充分,连个指挥禁军行进的灯号也没有。目前来看,仅仅天气变化就削弱了帝王出行的气势和威严,至于未来会遇到什么状况也能够预见了。
陈询盯着那对人马出神。突然,肖江材独自一人催马朝他奔来,直到他跟前拉住马辔悄声道:“殿下,銮驾中有很多禁军喊冷喊饿,杨将军派各卫将军寻找柴火就地做膳食取暖。刚才车尾部的校尉带领几位将士是寻柴火去了。”
“知道了。”陈询点点头,手指前方,“这队是何人带领的?”
“是楚王殿下带人回头巡视。”
陈询幽黑的眸仁越发深沉。皇帝已发令他垫后安抚百姓,不想过钟毓桥前又派陈鉴前来查看。大雨帮助了自己,似乎也带来了麻烦。
齐斐扬也举目朝陈鉴望去,他们正催马朝这边奔来。陈鉴应该知道陈询在车尾巡视或在安抚华州百姓,他却似若无人般只管催马跑,直到离陈询几米远才拉住马头。
他们彼此无声,对望。
忽然,陈鉴的大宛红棕马昂起头,朝天空连续发出呼鸣。使人闻之如置身寒冰,而整个队伍已是人倦马乏,更忘记这晚春时节,累得连担心下雨的心情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