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回马问鼎(5)
“大人,陛下原指定末将也护驾——”
“老夫明白。实话对你说,陛下授老夫密旨,有临危调度权,如陛下追问,老夫承担罪责。”
“果然高尚书的判断没错。”萧玉方想。他与其他臣子一样,如无意外总是维护皇帝的权威,其次才是考虑太子的感受。现在作为元老重臣、以正直廉洁闻名的郭东定都打算偏离忠君轨迹,更使他意识到太子的能力远远超出很多人的想象——无兵无卒的太子,竟在不知不觉间改变大臣的信念,也许真的是靠这份单枪匹马的勇气,也许是太子的计划契合时局需要。当然,他还没有想到太子返京的勇气还建立在尉迟坚的陇州边军之上——那支被朝廷认为由地痞无赖、鳏寡农夫组成的一无是处的边军。
“郭大人,先随驾的禁军只有一半,还有一半由霍璜将军统领暂留在京城,陛下旨意,过三日也到越州,倘使他们知道现在的局面,还要出发吗?”
此话非常敏感,质疑留守的禁军是否三日后随驾,也是在质疑皇权。此前谁也不敢说出来。萧玉方问了,一是隐射其内心的波动和质疑,二是隐射皇权正在被逐步削减。萧玉方想再次肯定郭东定的意图,而在郭东定听来,却是一种大势所趋——禁军不再是铁板一块,他们已处于观望状态,这源于皇帝策略上的错误,也由皇帝病重引发的恐慌,致使很多人考虑选边站。
“萧将军,无论怎样,臣子都为陛下着想,陛下如不能理政,当寄厚望于太子,臣子有此念想天经地义,除非是乱臣贼子。你我能如此心平气和谈论将来,老夫以为我们想的、做的都在维护朝廷。老夫也不隐瞒,实话对将军说,只要对稳定大局有关,无论陛下还是太子,老夫只会选择利于朝廷的一方。”又补充,“太子殿下的生母贤妃出生名门,臣子为社稷自会仰仗出生高贵的太子。这一点,老夫以为无论是崔相,还是吴相,都会坚持这个立场。”
萧玉方听他连“乱臣贼子”也说出来,也提到太子的出生,是在劝他不要与楚王联合在一起。名门效应在朝廷永远占据着优势。联想到自己是受高广嘱咐在皇帝身边应时而为。有时虚假的表演不需要太多,多了别人看得出来,自己也心里发虚得紧。于是不再多说,接受了郭东定的建议。
其实郭东定挑选他来谈话,也不是随机的。高广半途回京,皇帝想必也清楚他的用意,又囿于确实为了逃避责任才远走离宫,臣子有份守卫京城的决心,皇帝怎好拦阻呢?萧玉方作为高广的心腹随驾,高堂杰和圆成公主也在随驾行列,其中的缘由不得不引人猜想。
应时而为是出生在官宦世家的郭东定最擅长的。当年他的父亲郭真源位列首席宰相,掌权四十余年,直到百岁之后才驾鹤仙去,郭家的名望由此而来。郭真源年迈时,有人提议郭东定继承父职,皇帝也有此意,但郭东定怎么也不肯答应,只对皇帝说:“郭家蒙受圣恩,不敢辜负圣意。但臣才过不惑,且物极必反。郭家只要效忠朝廷,做宰相就不行了。”又列举了霍去病、霍光的事例,说汉武帝惋惜霍去病早逝,便倾心栽培他的弟弟霍光,使霍光成为汉朝名臣,后又成为汉昭帝刘弗陵的辅命大臣,霍家由此鼎盛。随着霍家地位爬上权利顶峰,随之而来的是霍家子孙骄纵蛮横为人厌憎。郭家的子孙现在也许能克己复礼,忠君为国,但不敢保证将来不会像霍家人一样变得骄溢恣横为世人吐弃。只有走下权利的顶峰,闭门反思,修养德行,才能避免一败涂地。皇帝明白他所指,赞赏他深谋远虑,亦懂得明哲保身。于是接受他的请求,也不封赏他的子孙。就是这样的郭东定才不会如其他人一样舍弃朝廷利害只为自己着想。所以此时他挺身而出,哪怕冒着忤逆皇帝的罪名也要支持太子询,这份胆识必然得到很多人的支持。
这时,队伍中传来一阵喧嚣,说吏部尚书葛仁不见了!皇帝大发雷霆,楚王近伺,奚官轮番问诊,囿于药材缺乏,诊断有果也于事无补。谁都在担心皇帝会病死途中,只是不敢说出来。已有身孕的益南王妃为此晕厥,益南王束手无策,已代王妃跪在御前请罪。
葛仁与袁辅政私相往来,尤其钱财往来最甚,朝廷无人不知,御史中丞姚益和户部尚书范贵昌刚刚被皇帝下旨斩杀,葛仁却留下来,未遭到皇帝问责,早引起很多人猜想。后来有人说葛仁贪财,却对圣上忠心,陛下择选臣子只看重其才可用,至于其他只要不违背忠君之道皆可忽略。葛仁随皇帝赴越州,皇帝时刻嘱咐他看好诸位大臣,他自有特别的手段管束官吏。如当时在朝堂上说服几位重臣随驾越州,便是葛仁所为。为了稳定移驾途中的人心,皇帝又将看管大臣的任务交给他,从出京城以来,他也算尽心尽力,但现在葛仁第一个逃走了,怎能不引起沸议。
这事很快传到了陈询耳里,他感觉不妙。又听忠玉道:“一个时辰前奴婢遇见过葛尚书,只见他神情慌张,奴婢当时就疑惑,果然不见了。”
“葛仁善笼络大臣,过去袁辅政就利用他的本领用钱财拉他入袁党。大哥曾对我说,葛仁接近袁辅政实则为了给其子葛采方报仇,眼见仇未报完,却因袁党倒台而受牵连,他半途选择逃走也是预料之中。”
陈询遥看雨后的钟毓桥,周围苍竹叠翠,远黛烟茫,犹如此刻的心境,“袁党解散,葛仁逃跑,估计后面还会有官员出逃。”不知怎的他眉心大恸,“不想一日之间,变化瞬息,局面败坏如此。”
张晁亦自言自语:“不知益南王会不会受牵连?”
“益南王不会有事。父皇手中的皇权已被消弱,唯一能掌控的就是北衙禁军,如果杨开甲也动摇,接下来恐怕能不能走到越州都难说。”齐斐扬深知皇帝这些年来没少在各地安插密探用来暗查各地官员。让人觉得讽刺的是,皇帝时刻防着京官和地方官员,却听信袁辅政谗言对平恭郡放任不管。他又说,“当然,北衙为陛下的近卫军,实则还是一支敢死队,只会听令于陛下。哪怕有像呼延江这样的人,也仅在少数。”
“不管怎样,呼延江的呼声代表一部分禁军的想法。殿下本就想拉拢将士,眼下无论多寡,能多一人就多一人。”齐斐扬建言,“局势瞬息万变,殿下的行动要迅速。”
陈询对皇权突然被削弱有莫名的惆怅——古往以来,因内祸弃守京城的君主不少,先前的教训也曾借鉴,唯一忽略的是:缺少后顾之忧。以为在没有被叛军占领的州郡,对皇权体度的遵崇会一如既往,谁曾想一两顿膳食不到位,人心就大动了,那些逃逸的官员和驿臣足够说明皇权在特殊时期微不足道。但是,皇权的获得更建立在万民拥戴之上,民心安,君主立,只要为民做事,他们也会拥戴真心为民的帝王。
陈询问张晁:“郭东定为御使大夫、京兆府尹,不在三省之列,却如崔沪水一样能号令三公九卿,他的态度非常重要。郭大人那边怎么说?”
“郭大人未明言,但有些做法正是殿下想看到的。” 张晁将所见所闻叙述了一遍。
齐斐扬笑道:“萧玉方为陛下近臣,郭大人能说服他,可见武将对局势还很清楚。无论如何,郭大人只要不对殿下的行动有非议就行。”
“我担心父皇会有应激反应,毕竟他老人家的期望又要被大臣否定。”
齐斐扬“嗯”了一声,“无论叛贼,还是楚王,殿下都不可避免与他们有摩擦,甚至冲突。”
三人正在说着话,只见柴泊拍马而来,后面还跟着几位骑马的内侍。
“殿下可知越漓馆驿又有驿将逃走?此去离宫虽说只有五六十里,可途中再无驿站提供食物,会坏事。”柴泊声音沙哑,颤巍巍地举手嘱咐那几位内侍:“将包裹呈给太子殿下。”
那几位内侍从马背上取下七八个包裹,里面尽是沉甸甸的金银财宝。
“陛下旨意,殿下善后须钱财,这几袋金银珠宝由殿下保管,以慰劳将士、安抚百姓。”
眼下对金银的需求远远低于膳食的需求。陈询淡淡道:“父皇思虑周全。东宫亦带有钱银,安抚百姓足够。这些金银珠宝还请柴翁带回去,呈禀父皇,以表儿臣的意愿。”
发现柴泊驻马不动,那几位随从将袋子交给齐斐扬后,早拉住马鞠伫立在几米以外等候,似在回避他们,可见柴泊前来不光为了送包裹。
忽然,不远处听到马蹄声,栾庆领随从又来了。“柴公公,陛下传旨问话,东宫诸位侧妃为何不在銮驾近伺?”栾庆道,“末将奉旨前来询问太子。”
此时的皇帝应该还昏睡当中,这点柴泊比谁都清楚,正是在皇帝昏睡之时,他才驱马寻找陈询。这栾庆仗着皇恩宠,竟然敢胡说八道——皇帝也许在意太子所想所为,但岂会拿东宫侧妃来牵制太子,还专门派一禁军将领问讯?
柴泊怒从心起,“栾将军殚精竭虑,连这点小事也亲力亲为。”又朝栾庆怒目相向,“东宫素来崇礼尊上。难道在荒郊野岭,栾将军也不懂礼数么?”
栾庆只脑瓜一根筋,仍抓住问题不放。只见他仍傲慢看着陈询,言辞中更多了几分不屑:“太子殿下,现在已过一个时辰,末将发现车队后方仍有百姓,殿下在陛下面前许诺,一个时辰内会遣散百姓,请问,现在善后可处理完毕?”
陈询嘴角一沉:“栾将军,是在质问本太子?”
柴泊余怒未消:“栾将军怎可如此质问太子殿下?”
陈询瞥了柴泊一眼,眼眸里浮现一丝赞赏,不怒反笑道:“柴翁不必为此生气。孤知道栾将军的意思。父皇是不放心孤,以为孤要借此篡位吧?”
他这话一出,齐斐扬和张晁大惊失色,错愕地看着一脸云淡风轻的陈询。他们哪里知道陈询因为栾庆的无礼看出皇帝对他的无奈——所有为天下苍生的行动,所有不违背臣子愿望的作为,总会得到他人的理解和支持,他坚守的正道已经获得民心。皇帝一日之间便陷入困境,而他因为坚持正道,一日之间赢得臣子的心。栾庆效忠皇帝值得夸赞,可他不识时务便无法同情。
陈询冷冷道:“栾将军,也愿意做逃兵弃天下不顾?——没听到军中多有呼声,守卫家园是多少人的心愿,既然到离宫亦是前途坎坎,何不劝说陛下回京。”
栾庆被陈询的话震住。他在李垣的哄骗鼓动下,以为执掌北衙的楚王才是未来君主,眼前这个太子已经被皇帝抛弃了。无论是臣子对储君的尊重,还是太子为百姓安危思虑的那份心情,他身为禁军将领,都无反驳的理由。而他只是一介莽夫,皇帝欣赏他只是欣赏他的忠诚,并未欣赏他的愚钝。
“末将是奉陛下旨意,并无当逃兵的意图,殿下……”他终于声弱,却仍在强词夺理。
柴泊怒喝:“栾将军,还对太子不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