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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上阳宫阙(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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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沪水所住的宅子,与裴周靖的宅子相邻,在鸿雀坊内,距离漓滨渡口只小半个时辰的路程,蛮子门迎南,里面的堂屋三间五架,四周草木荒疏,墙垣泛旧。现在这两家算不上官宦人家,从外面看,这两处宅子只比低阶官吏的居所周整些。先皇移驾越州前,裴周靖就辞去了太子太傅头衔,与崔沪水一样成为辞官告老留京的官员。陈询回京后,当外面大街小巷募兵的募兵、入伍的入伍,运石材的运石材,筑城墙的筑城墙,忙得每日没夜,他们还是隔三差五午时相约品酒论肴。裴家有一个偏门,可直通崔家的后院,日常两人没事就开门携酒置菜到中间一个凉亭里吃酒闲话,这习惯在陈询登基后也保留着。

每次,崔沪水都戏说:“你我皆无子无孙,皆年过古稀,在哪儿喝酒都一样。”不忘补上一句,“裴公,老朽才是古稀年的朽木,你刚到古稀,何不再娶,留下一儿半女?”每每崔沪水说这话,裴周靖就连连摆手:“何必再去祸害良家女子。生死一命,有子无子,有何区别。”

“你看开就好。想当初陛下不顾你,执意要赐死裴塘,你那时就死心了吧,要不你怎日日怠政,生生断落了自己的前程。”崔沪水素来会悲悯人,却对自己极为苛刻。

裴周靖说:“我裴家命运多舛,无论男女都不得善终,我尚存于世已经很好了,却是崔国公的祖上历代清廉,怎也落得个孤家寡人。”

“自小女逝后,老朽的心也死了,活着就是苟延残喘。如你我所愿,当今陛下出生清正儒门,只可惜当初李氏无权,否则立储早就定下来了。”崔沪水伸著想夹一块卤猪耳,筷子停在半空良久,终是缩了回去。“崔公还吃素?”

“今日不想吃了。” 崔沪水复又夹起猪耳朵,放入口中,“嗯,嗯,炖得烂烂的,正合老夫的牙口。”又道,“老朽开荤有半月,馋獠生涎,挡也挡不住。”

裴周靖闻言,脸上笑开一朵大菊花,那一条条、一弯弯的细密皱纹镌刻了他毕生的故事。“年纪大了,还是胖点好。”

崔沪水打量他的脸庞,“裴公向来精瘦康健,这些日子倒越发丰满了。”说着,舔唇咂嘴,又一副馋不可耐的样子。裴周靖忙将手边的一碟卤猪爪推到他跟前,“呵呵!没想到崔公还如此有趣。老夫为官大半辈子,与崔公同堂共事,谁不说崔公行稳品正,满朝都说崔公不拘言笑,想不到让老夫总看到您不为人知的一面。”

“食,性也。”崔沪水笑了,“老朽做官也做了大半辈子,从不敢劳烦人,唯有在吃喝上不要脸。从全盛初年老朽入相起,老朽没事就在三省六部藏些好吃的,那些言行守正的、性情狷滑的,无不与我一起馋。好在白日从未做出逾规事,到了值夜,那三省部堂可像老鼠窝,七零八落的都是衣衫不整的人,有的提着酒壶,有的从衣包里拿出熟肉,有的灌上半口袋花生米,与老朽围坐在书案上咂嘴舔唇,可无半点书生的模样,却似从北漠而来的饿死鬼。”

“老夫也听尚食局人说,凡是到了休沐前日,陛下就让奉御、直长们连夜烹煮煎炒,又连夜将食盒送到南衙九寺五监机关办事处,多半说是因为崔相好吃,才这般大动灶台。食,性也。王者以民为天,民以食为天。崔公馋,也是馋得恰到好处,馋得不招人厌,要不宫里的人为何要待见您呢。”

“何止旬假(1)前如此,我告诉你,有时陛下自己馋了,还半夜来与我饮酒。我最忘不了的是那醉枣,枣香酒香相融,甘甜味美,啧啧!可不是一般的好味道!”

“哦——是几时的事?”

“让我想想……嗯,好像是全盛十年的时候。”“您不说,我也猜到了,红珠醉枣,可是殷贵妃的拿手点心。据说当年陛下第一次见到殷贵妃,是她在腌制醉枣时。”说到这里,两人一起沉默,唯有进入口腔的酒沿着喉咙发出轻微的咕咕声。崔沪水眸光转暗,“说起馋,也有让老朽因馋悔恨终生的事。当年要不是老朽馋着要吃野猪肉,陛下也不会想起到碧霄山庄猎杀野猪,清王殿下和卢王殿下也不会遇险……”

当时在鄣西山尚武苑河边他离陈睿最近,看到陈睿踉踉跄跄护着陈淼、举着根硕大的树棍对着追来的两头野猪乱打,那野猪不怕人,哪怕有很多人,只朝陈淼袭去,偏偏陈睿挡在前面,它就攻击陈睿。一群文官老臣何曾见过这场面,犹如螳臂挡车,看似闹哄哄一群人围着野猪,却三下五除二就被野猪咬伤倒在地上,有的还衣衫破碎难蔽体见不得人,直到陈睿护着陈淼上了小船,那野猪才被赶来的高广杀死。事后,大家对两头体型硕大、力大无比的野猪进行认真查看,想不通它为何能进到文官队伍里袭击人,但野猪的目标是卢王,卢王淼当时是诸位皇子中最博学、品行最好的一个,裴兰妃也深得皇帝喜爱,裴氏一族本就是高门大户,在朝野有威望,有人嫉妒卢王也未可知,所以让人怀疑是谁故意放进来的也不稀奇。介于狩猎的地方靠着鄣南山,有传说的万壑险峻、野兽凶猛之说,从开皇起就把这里的猛兽形容成奇灵怪魔,这野猪行为异常也说得过去。

“都怪我馋,几次在御前说想吃野猪,陛下才安排去尚武苑野猪林狩猎。”崔沪水颇感自责,又絮絮叨叨。

“若是故意为之,不在尚武苑,也会在其他地方。”“是啊——当年清王脸受伤,裴公也在现场吧?”

“老夫不在。老夫因家母去世,解官三年,彼时正在家中迎接兰妃娘娘省亲。”

“凡属丁忧者,非有重大事务,朝廷从不夺情起用。你不在朝堂主事,就被有心人记住了。”

“记得那日家奴送信来,老夫正与内眷陪兰妃娘娘话家常。当时兰妃娘娘就说了一句:果然动手了!得知受伤的是清王,她哭得如泪人儿。”

“当时卢晏正站在老朽的身旁……”崔沪水若有所思,“他心疼清王,却什么也不敢说、不敢做。他是武将出生,那一刻为何没去阻杀野猪……”

“卢晏是清王身边的家奴,老夫觉得他可靠,为保护大殿下和四殿下狩猎前老夫曾特别见他嘱咐几句。当时陛下在车舆里午休,车舆僻在一个树林里,侍卫都到那里护驾去了。一群中书舍人、翰林待诏与两位皇子在河边谈学问。卢晏后来告诉我,本就离得远,两只野猪仿佛从天而降,似疯了突然扑来,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清王的半个脸就毁了。清王又不许他护自己,只要他将四殿下带上小船脱险。偏偏那船没划多远坏了,以致于卢王落水患上不治之症。”又道,“按制,清王、卢王不该这样早受封,的确因为他们出众,陛下喜欢才破例封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崔沪水用八个字做总结,也是裴周靖心里想说的。酒全部进了两人的肚子,却无半分醉的感觉,于是裴周靖又让家奴送来一壶。

“你早年意气风发,在刑部没少得罪人,未禧宫事件你终是逃不过,陛下又护着自己的颜面,总不肯承认错误,哪怕是太子询也不能为你伸冤。”

“唉,这话就不要说了,崔公曾讲,凡是对太子好的,咱们就出面,凡是对太子不好的,自己忍着也不要多事。”

“嗯。先皇治国有方,可常用勋贵与寒门的仇恨来平衡朝野,最后几番拨弄,还不是让那些边疆臣子以为有机可乘。要我说,多年的积弊就出在冤案太多,先皇从不肯重提旧案,更不会翻案,所以数十年来,朝廷取士偏重寒门,重用寒门做事无可厚非,可总伤旧阀勋贵的心,连带寒门都以为朝廷靠不住。”

崔沪水话刚落,裴周靖将一盘炖得稀烂的牛肉羹移到他的跟前,“再尝尝这道菜!”看崔沪水埋首喝汤,裴周靖问:“崔公知这牛肉哪里来?”

“又是卢晏送的?”“对。他这几年对咱们特尊重,观州粮仓在他手上,凡是有上好的米肉菜果,他总不辞辛劳亲自挑拣了给我们,比少府监还用心。”

“少府监咱指望不上,虽说是李家在掌控。”崔沪水磨着参差不齐的压根,哪有几个能嚼牛肉的牙齿,不过是和着汤水在口腔里翻滚了几下就咽了下去。

“好汤!省得我用牙了。你瞧我,还剩下几颗牙。”他张开嘴巴,上下颌黑洞洞的,即便看到几个白点儿,也是残缺不齐,好在他留着胡须,要不瘪陷的双颊能毁了他整个人的气质。

“呵呵!你这牙口比我差远了,但我的头发又比你差多了,你满头青丝,我却满头白发……”裴周靖抬手挠了挠自己的鬓角,“胡子也白了……”

“哈哈!还是裴公直言直语,可也说到老夫心里去了。想来你我活了这么大岁数,又无宦海子嗣之忧,就剩下吃吃喝喝,为何不畅饮如怀。”

“对,对!来,喝!”“新君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新君今日会登门来。”“崔公这样肯定?”

“我又何曾骗过裴公。以心相交,成其久远。”“这一点,老夫不敢说。但于崔公,不止以心相交,成其久远,更在于以亲相待,助其长安。”

“老朽老矣,也只尽点心,就这点心,换成裴公也能做到。”他意味深长地看住裴周靖,“先皇不想翻的旧案,新君立志要翻。边镇节度使造反在其次,只要控制得住楚王,凭持陛下现在的策略、叛军内部的腐朽,朝廷平叛难度不大。新君更关心全盛朝留下的流弊和冤案,所谓舆论不正、士风不纯,再多了兵和官也没有用。你我是旧臣,对往日的勋贵门阀比谁都了解,陛下不找你我,还去找谁?”

“高广不也在京中?”

“他啊,在家管好他那十多位夫人,就够忙呐。”

“是呢。高尚书其他都好,凡在女色上不知低调。”

“才说的,食,性也。他,色,性也。谁错之有?”

“啊——哈哈!崔公说的有道理。”果然,由卢晏带路,陈询迎着午后的烈阳来了,好在凉亭在树林遮蔽处,绿意生凉,清风刮面,除了一些蚊蝇飞来招人嫌,坐着用膳的确非常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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