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获胜、谈心与醉酒
无数白石如漫天箭矢一般飞向游光。台下观战的雪莺不禁“啊”地一声侧过脸,手中紧紧抓住朱颜的衣袖。
比试结束的铃声却并未响起,雪莺抬起眼睛,只见一片薄薄的水幕环绕在鲛人少年身周。这世间最柔弱不争的水,凝成的透明水幕,却像最坚固的盔甲一样,将所有飞射而来的白石阻拦在外。
玄霜并不气馁,又掐起手决,一阵又一阵石矛攻向游光,直到鲛人少年身周被白石围绕,包裹成一个石球。在场外六部弟子的惊叹声中,玄霜变换手诀,包裹游光的白色石子忽然融固,变成一具石质的牢笼。
周围鼓噪的声音化作尘埃落定的安静,玄霜以胜利者的姿态立于场中,得意一笑:“抓到你了!怎么样?现在打算认输求饶了吗?”,场下雪莺不解地摇晃着朱颜的手臂,看着仍然信心满满的赤族少女,小声唤道“阿颜...”
满场寂静中,以胜利者的姿态等待对手求饶的玄霜,突然被凭空出现的巨大水浪席卷到空中,被裹进水球内,无处着力的狼狈翻滚,那白石囚笼失去法力的操控,顿时摔碎在地,其中却并没有游光的身影。
台下的朱颜,在周围疑惑的嗡嗡议论中笑了起来,将手笼在嘴边喊道:“游光!”,只见一只手,如同凭空撕去一片隐身法器般出现,鲛人少年现身于赛场中。
游光没有逼迫在水球中窒息挣扎的玄霜认输求饶,挥手将水球拋向台下,湿发缕缕贴在脸上的玄霜狼狈地落入围绕赛场的圆湖中。
比试结束的铃声清脆的响起,场下一时寂静无声,唯有朱颜用力拍手,一边大声喊着获胜者的名字,“游光!游光!”,雪莺回过神,也开始跟着她的节奏拍手,渐渐有其他六部弟子加入其中。
游光站在湖心广场,恍惚地扫过仿佛隔着一层琉璃的,模糊遥远的一切,看向主台上那唯一清晰的人。白衣玉冠的时影少司命,虽然仍然严肃地蹙着眉头,投来的目光中却仿佛隐含温和宽纵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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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游”,游光抬起头,看到时影隐含忧虑的眼睛,“你这个月频频出神,是不是又做了谶梦?”
听到“谶梦”一词,游光眼前不由得浮现出那幻境中漫天斑驳的云霞,还有某个未来的时影,嘴角挂满血痕,留恋地笑着,将她抓着玉骨的手握紧...
游光摇了摇头,藏起眼底的神色,看向这间她住过一年的清修殿中的房间,“我刚才在想,这里还和我搬走前一样。”
“这里今后也会一样”,时影身体微微前倾,深望着游光,“阿游,我当日提出收你为徒,除了教你术法外,也想将你置于九嶷山庇荫之下,但是”,浅棕色的眼瞳温柔地凝视着鲛人少年,“无论你有没有成为我的弟子,你在九嶷山的房间都不会变”,他顿了顿,语意肯定,“你在九嶷郡白府的房间也不会变...”
时影话锋回转,“阿游,你要控制心神,尽力屏绝谶梦”,青年眉间带着一丝凝重,缓声道,“云荒术法不论观星或是卜筮,皆是通过此刻推测未来,凡涉及穿越或操控时间的,无不是危险的禁术...这一年来,你生长的速度明显快于其他鲛人...我不想”,时影顿了一下,“你冒着透支余生寿命的风险,去预见未来。”
[......可是,若能用我的百年寿命,换你这百年间平安、活着,对我来说,就是值得的...]
身披淡紫烟云的少司命并没有使用读心术,这认真凝望他的鲛人少年的心声,如同深海之中的潜流,静默地卷起巨大的漩涡,而其上的海面无声无息。
时影迟疑了一下又开口,“阿游...那玄族郡主可是对你说过,做过什么?”,他端视着面露疑问的游光,“你不会无故与人争锋。”
他笃定的语气,让游光仿佛变成一个在学堂与人打过架的孩子,怀揣打赢了的隐秘喜悦和被家长发现了的忐忑,努力轻描淡写地说:“她觉得我是鲛人,不配成为九嶷山少司命的亲传弟子,还想激我比试,想把亲传弟子的名额赢走。”
[不过他们每个人都想把时影抢走],游光回想着那些六部弟子们看向时影的眼神,他们练习术法时千奇百怪的出错方式,还有全都目光灼灼地盯着时影桌上堆积的灵识手环,期望他能选中自己作品的样子。
鲛人少年抬起头瞄了一眼时影,又补充道:“我没答应她用亲传弟子名额做赌注。”
时影温和地看着她,“嗯”了一声,先是肯定道,“此次比试,你能想到以蜃楼转移对手视线,再用镜匣术将对方困住,很好”,又看向游光,颔首问,“若是当日,玄霜没有抢先进攻,而是先用固石术将自己保护起来,你要怎么做?”
游光显然已对这种复盘驾轻就熟,“我会先示之以弱,以水箭术骚扰游击,激她从石阵中出来。”
时影轻轻点头,又问:“那么,若她足够谨慎,始终没有离开石阵呢?”
鲛人少年仿佛不好意思地抿唇笑了一下,“那我只好收回大话,用上空桑术法了,先用火球术焚烤石阵,然后用水系术法攻击,令石阵炸裂。”
“很好”,神色从容的时影,迎着游光惊讶抬起的眼睛,“你懂得谋定后动,思虑周全,这很好,唯有一点”,他停了片刻,仿佛让她猜测他要说的是什么,“我曾对你说过...遇事要懂得寻求帮助,要早早告知与我,不要什么都试图独自背负,自行解决”,他看着似乎有话要说的游光,缓缓续道,“就像那天,你在藏书阁,想要查看关于时间的术法...”
时影看着像被捏住了后颈般僵住的游光,“如果你想知道什么高深术法,可以来问我,会比去藏书阁偷偷翻看你还不能借阅的简牍,更加安全,且事半功倍”。
只见他面前的鲛人少年坐直身体,眼神熠熠地看着他,翘首问,“什么都可以吗?九嶷山种种高阶术法,甚至危险的禁术也可以吗?”
身着紫衣的青年双眉上挑,点头“嗯”了一声,“只要你达成了进习的条件,而且保证不会轻率使用,伤害自己和别人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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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满,记名弟子们要下山了。
偏殿中的房间已经空了一些,雪莺和青罡也已理好了行李箱笼,就在下山的前一晚,他们和朱颜不知从哪里弄了酒来。
朱颜拉上游光,几人坐在偏殿的廊下,有酒无肴,对着天上的月亮,喝得很是热闹。
已经脸带红色,说话声音有些含糊的朱颜举着酒杯:“我们!能从云荒的六土七海,相聚到这九嶷山上,是不是种难得的缘分!”,脸颊同样粉扑扑的雪莺大声应和:“是!”
朱颜高举酒杯,“敬...”,咽下一个酒嗝,“敬缘分!”,游光看着明月与灯火下带着醉意,喊着“敬缘分”的少年们,和她们一同举杯,在她自己没有发觉时,眼中也含着笑意。
痛快饮下一杯的朱颜又立刻满上,“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再聚到一起!好不好!”,在一片醉鬼的应“好!”声中,她又举杯,“来,让我们敬相聚!”
“敬相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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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坛才将将空了一半,有两个,一开始扬言要喝到天亮的家伙,一个已经抱着青蝠剑醉倒在廊下,另一个还趴在桌上,却只会哧哧傻笑,不会答话了。
“这两个,放大话的家伙,一个能喝的都还没有!”,朱颜撑着桌子,醉眼朦胧地看着唯一还能坐直的游光,“阿游,你的酒量,怎么就,这么好啊?”
坐得十分端正的游光,蒙蒙地愣了一会,不慎熟练地咽下一个酒嗝,“可能,因为我是鲛人吧?”
对面的醉鬼感叹着,“啊?当鲛人,还有这个好处的吗?”,又不知想起了什么,“嘿嘿”笑了一阵,彻底趴在桌子上,侧着头看着游光,“阿游!如果你能选择分化的性别,你想当男人还是女人啊?”
“我想...”,游光的思绪仿若一条被浸过烈酒的鱼,在水中不辨方向地,仅凭本能地游动。她茫然地看着前方,仿佛又看到那狂风飞雪中,被人紧紧抱住的时影,还有她不知何时梦见过的时影,在一片沙漠中旋身站起,将什么揣回胸前,却又忽然脱力软倒,被一个人接入怀中…
“我想...”,仍然直直坐着的游光,呆楞地脱口而出,“我想变成男人...我想长得,比时影更高...能,抱得住他”
[我想,抱住他的人是我...]
趴在桌上的赤族少女喃喃道:“阿渊...又是怎么分化成男人的呢?”,她忽地又转向游光,“阿游!我还没有带你见过我家阿渊呢!”,她说着,好像想起什么一样,将自己从桌上撑起来,“阿游,你是不是从来没出过九嶷山?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回天极风城!”
朱颜眼睛发亮地抓住游光的手臂,“我要带你去吃我最喜欢的那家烤肉!喝我们西荒的烈酒!还要带你见我家阿渊,还有我父王和母妃...”,短暂兴奋了一下的少女声音渐渐低了下来,慢慢重新趴回桌上,喃喃道,“嗯…母妃..…”,这最后一个“能喝的人”终于也慢慢睡着了。
游光愣愣地坐在桌前,身边只有明月、烛火和一群不时蹦出两句醉话的人相伴,直到,在灯火的噼啪声中,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从灯烛后转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