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面
黑色的夹着劣质棉的卫衣笼住身体，头上宽大的卫衣帽垂下来遮住了女生一半的脸，那没被挡住的下半张脸没有任何表情波动，惨白一片。
反光的玻璃柜台里，她脸上那双黑瞳仁大到从侧面几乎看不见眼白的眼睛，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手。
因为衣服太宽松，她抬手的时候露出一截她的手臂。那细细的手腕上戴着一个手环，上面写着她的名字:陵蝉声。
视线还无法从手机屏幕移开的店员余光看到陵蝉声从口袋里掏出整齐折好的一卷纸币，数了数，在玻璃柜台上用白得病态的手指排列出四张一元纸币。
“结账。”
她的声音和她人一样，薄薄一片。
手机里的视频刚好结束，店员看了眼纸币，又看了看陵蝉声刚刚在折扣货架上精挑细选出的今日马上过期所以价格骨折的一袋吐司面包。
三块七的价。
兼职这几周来还没见过用纸币结账的店员对着纸币思考，自然地把那找余的三毛钱换成了两粒糖果递给客人。
陵蝉声看了糖果一眼，又从卫衣口袋里那叠薄薄纸币卷里找出市面上几乎消失的两毛面值的钱递给店员。
“找我五毛，谢谢。”
陵蝉声走出便利店时，外面的天空一片紫粉，略显昏暗。
她居住的那栋破旧居民楼位置偏远，因为是老小区，安全治安没有保障，最近附近又发生了恶性事件，所以她这几天都赶早结束工作。
虽然想着趁早回家安全点，但她住的这片区域和她一样未来毫无希望，除了住户不多的老旧小区，处处都是危险的烂尾楼。
烂尾楼简直就是陵蝉声的近义词。
父母在世却都不管她，拿着救助金进了好大学却又得了绝症。她没钱治病，只能休学待在家，一边做些维持日常生活的工作一边等死，任谁看都觉得她的人生是烂尾楼。
照常穿过烂尾楼回家的陵蝉声走在脚步声都有回声的空旷地带，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面包车刺耳的急速刹车声。
陵蝉声想起这些天的恶性事件，迅速藏身在一根承重柱后面。
好在面包车停留时间不到一秒，一声闷响后，陵蝉声又听到面包车驰骋而去的声音。
好像真遇到了什么刑事案件
陵蝉声想了想，从承重柱后探出头。
昏暗光线里，她看见被捆绑着丢在了满是沙砾的地上的一个人。
从面包车里被丢出来，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死了？
陵蝉声疑惑着靠近，走到近处才看出这是个男人。
男人没死，额前的细碎黑发挡住他睁开的眼，神情不明。
他衣衫不整，衣服上还沾了大块大块的血迹，虽然手脚被捆着，身体侧倒蜷在地上，但因为身高和长腿依然显得很大一只。忽略掉他脸上的血和伤口，喉结处几道不深不浅的痕迹，陵蝉声初步判断出面前这个男人长得很帅，身材很好。
“你好，你需要我帮你打个120吗？110也行。”陵蝉声从卫衣口袋里拿出二手智能机，“不过我有点害怕，你得自己和他们交流。”
她的尾音在楼里回荡，男人却置若罔闻漠然不动。
知道自己有点多管闲事的陵蝉声在沉默中默默收回手机，再次看向男人。
男人身上脸上那些看着就很痛的伤口、夺目的血色和他的安静沉默叠加在一起进入她的脑子，嗅到面前这人生命脆弱的味道，陵蝉声手里拎着面包，蹲下来开始安静地打量起他。
这一次仔细的打量中，陵蝉声才发现男人的耳骨上钉着一粒三角耳钉，颜色是很漂亮很耀眼的浅绿。
被死盯着的男人微微抬动了一下眼皮，用自若的目光看了一眼陵蝉声，眼神又涣散开来。
天色暗下来，陵蝉声蹲得脚麻，又站起来跺跺脚弯下腰继续打量。
男人眼睛盯着她的帆布鞋，发现她没有走的意思。
“好看吗？”
男人压迫过来的目光和他此刻的脆弱易碎不太匹配，打破静默的声音有些嘶哑，语气是难以掩饰的嘲弄和鄙夷。
“抱歉，我胆子小，不和陌生人搭话。”
陵蝉声移开眼，没和他入侵过来的眼神交汇视线。
不过硬要说的话，她确实觉得挺好看的。
他脸好看，身材好看，脸上身上还有明显伤痕的这副模样也很好看。
陵蝉声突然想起来一起在奶茶店里打工的短发妹妹每天缠着她给她看的某些图。她眨眨眼，看看面前受伤的男人，迟来地理解了短发妹妹所谓的战损美了。
“有病。”
自认被神经病凝视的男人语气平平地骂了一句。
被骂了。
陵蝉声缓慢地眨了一次眼，抬脚绕过蜷缩着的男人。
不强求，被骂了就不看了。
还是短发妹妹的动漫小人比较好，被放大看每一个地方都不会生气，被画死了还笑，脾气很好。
陵蝉声刚走出不到几步，突然后脑一痛。伴随着后脑熟悉的疼痛，恶心反胃的眩晕袭来，意识到自己病发的她感觉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一片模糊。
陵蝉声伸出手，踉踉跄跄想去扶最近的承重柱，刚迈出一步，整个人像是被电击一般直直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闪电撕裂天空，雷声作响，和她一起跌落在地上的吐司面包被人一脚踩上。
滂沱大雨还没来，已然撑着伞的两个黑衣西装男并肩而立，目光扫视了一圈不省人事的陵蝉声，拿起对讲器汇报着什么。
*
「游戏加载中...游戏加载中... 」
「叮咚。」
「欢迎玩家52538来到雾面。」
脑海里不知道什么声音叽里呱啦地说着话。
被吵醒的陵蝉声摸着剧痛无比的后脑勺，挣扎着睁开了眼。
她的眼前一片浓雾。
浓雾中心是一块闪着暗绿色光芒的屏幕，屏幕上面加载着各种数值，屏幕正上方，一只立体的三角眼睛直直看着她。
「玩家52538您好，欢迎来到大型全息网游:雾面。这是一款近乎于完美的游戏，立志于为玩家打造安全舒适的游戏环境，给予玩家不同于现世的治愈生活体验。您的加入，将会为建设暖心雾面世界提供更多的助力，三角道府代表全体NPC再次欢迎您。」
？
全息游戏？
陵蝉声摸着脑袋和三角眼睛对视，剧痛和意识一起复苏。她一边努力接收刚刚的话语，一边从黑漆漆的地上爬起来。
她的四周全是浓稠的雾气，称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玩家52538，三角道府已经根据您的各项基础状况更新了您的数值面板，请查看。」
三角眼睛的话音刚落，陵蝉声面前那块屏幕上便显现出一排排完整的数字。
「姓名：陵蝉声
年龄：19岁
编号:52538
攻击力：30
防御力：20
精神值：40
生命值：20
速度值：30
……
最终评级:F级。」
陵蝉声检查着自己凄惨的数值和最后那个硕大的F级，眯了眯眼。
不过就刚刚三角眼睛的话来看，这个叫雾面的游戏应该属于舒适、治愈的游戏，数值面板低一点也没有关系吧。
陵蝉声伸手去触碰面前的屏幕，随意划拉两下，误触回到了屏幕主页。
屏幕主页上两个图标一排，一共排了三排。分别是数值面板、任务界面、背包、商城、联络域、地图。
六个形状各异却都嵌在三角眼睛的图标闪着绿光，占据了整个屏幕主页。屏幕下方，一行类似温馨提醒的字句每隔一会儿更改一次。
陵蝉声这次见到的是游戏的关键词。
「惊悚、怪诞、暴力... 这是陷落任务的关键词。来自三角道府。」
陵蝉声哽住。
惊悚怪诞暴力和舒适治愈暖心有一丁点关系吗？
陵蝉声忍不住对着屏幕上的立体三角眼睛问话。
“客服你好，请问我该怎么下线呢？”
只要是个游戏，就应该有下线的选择。
陵蝉声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来到了这个全息游戏里，但她对游戏没有半点兴趣，而且就她这体质来说，玩治愈田园游戏解解闷可能还行，惊悚暴力？不可能的。
绝对不可能继续玩的。
「玩家52538您的问题很好，但雾面是一款近乎于完美的游戏，立志于为玩家打造安全舒适的游戏环境，给予玩家不同于现世的治愈生活体验... 」
三角眼睛仿佛听不懂人话，自顾自地重复起雾面的介绍。
“客服小眼睛你好，我已经充分了解到雾面的优点，但我的问题是怎么退出这个游戏。”
「玩家52538，您的问题引人深思，在沉思的过程中游戏已经不知不觉加载完成，三角道符代表全体NPC欢迎您加入雾面。」
...
果真是听不懂人话。
不等陵蝉声再次开口，三角眼睛眨眨眼，和暗绿色屏幕一齐消失，四周的浓雾向她涌过来。
下一秒，夺目的光线照在了陵蝉声惨白的面容上。
繁闹的街道两旁林立着不同形状不同风格的建筑物，每幢建筑物的门上都齐齐挂着一个绿色三角。正值中午的强烈日光洒向一处西式洋房，瓷瓦片反光射得四处张望的陵蝉声眼睛一痛。
她步伐踉跄，靠在身后的木旗上。
陵蝉声转身抬首，随风飘荡的旗帜上写着“大口喝酒”的名号。
酒肆的飞檐和招牌无一不在表明它是个中式古代建筑。
这里的建筑物情况看起来比陵蝉声的人生复杂无数倍。
酒肆的老板正拿着手帕倚在门上和旁人嬉笑，瞧见动静，细长的眼睛往陵蝉声这儿一瞥，挥挥衣袖走了过来。
“小妹妹是新手玩家？”
陵蝉声点点头，睁着大眼睛看酒肆老板。
“瞧你这一脸无害的，任谁瞅都是个新玩家。”酒肆老板拿着手帕捂嘴笑， “刚来不习惯中心域这乱七八糟的街道是常态呢。”
“和你挺投缘，你叫我声红姐，我就带你逛逛中心域，讲讲雾面，说不定还能带你过几个任务。”
陵蝉声点点头，又摇摇头。
“红姐你好，我赶着回家，你能告诉我怎么退出游戏回到现世吗？”
祝摘红眼睛一眯，语气疑惑:“你打开界面从设置里点击登出不就行了？你没看雾面说明书就签了游戏协议？”
陵蝉声没接话，调出那暗绿色的屏幕查看了一番，确认自己的界面上连设置的选项都没有。
她眼睛眨眨，在祝摘红好奇的目光里收起屏幕，露出微笑:“谢谢红姐，我知道了。”
祝摘红打量着面前这个白得病态又瘦得薄薄一片的女孩，心里有些疑惑:“你不是要赶着回家吗？怎么不下线？”
陵蝉声眯眼笑:“突然又不是很急了。”
祝摘红揪着手帕还想说些什么，店内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突然喊着要加二两酒。
“红姐你忙吧，谢谢你的帮助。”
陵蝉声对祝摘红道谢，转身离开。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就像祝摘红和她店内的客人一样割裂，穿着打扮完全不属于同一个世界，但无一例外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从容淡定。
看起来他们已经完全适应了雾面。
陵蝉声沿着宽阔大道一路走到街道尽头。尽头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中心伫立一棵略显夸张的参天大树，树冠的阴影甚至铺满了广场。
陵蝉声找了一处无人的座椅坐下来，再次调出了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