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居侯府
“知错吗?”
孙权蜷掌冷眼瞧着。
这些年大哥和母亲如何溺爱小妹他也见识过。
她定会哭闹一场,然后缠着母亲告状。
可惜,母亲这次,未必护得了她。
然而出乎孙权意料,孙尚香没有这样做。
她垂下头,发丝遮了眉眼,灵动的杏眼就带了几分凄楚意味。身形更显苍白瘦削,如暴雨中催折枯立的棠树。
“我没错。”
她一字一顿,抬眸直视孙权,眼中似乎有晶莹水光闪动,声音却依然克制隐忍。
“你知道吗,母亲前段时间吃不下饭,病得要死了——可你来看过她一眼吗?除了忙于政事还是忙于政事,你知道她梦里都在呼唤父亲和大哥的名字吗?”
不再看孙权一眼,孙尚香就着桌沿,小心将碎玉摊开,擦拭干净沾染的鲜血,又用锦缎一一包裹,放进木匣,这才随手扯下空中悬挂的一段素绢,草草裹起掌心刺伤,挟木匣径自出门。
侯府后苑,菡萏早已销尽,徒留干瘪枯躯,横竖斜插,哀立水面。
孙尚香一手携木匣,一手扒开芦苇丛,忽然右肩一重,惊得她转身就是肘击。
男子抬手挡了下,后仰连退几步,站定身子,哭笑不得道:“果真是我小妹。”
男子的声音低沉沙哑,中气不足,身形更是瘦削有余,但是束发穿着一丝不苟,显得清爽干净。风过处,苦涩汤药味钻入鼻间。
“四哥?”孙尚香失神道。她四下回顾,见未惊动守卫,这才拉孙匡走到假山后。
“香香,你的脸——”孙匡上下打量孙尚香,目光凝在她左边脸颊红色的掌印,“你又和二哥吵架了?”
“别提了,”孙尚香抬眼道,“四哥,我要出府,你掩护我。”
意识到什么,孙匡把话吞下去:“你又跑去徐府?那,明日母亲问起来,我如何交代。”
孙尚香闻言,叹息道:“你倒是提醒我了……明日有人相托,我须得留在府内。只是,如何瞒过今日和二哥的纷争,莫教母亲担心呢?”
尚香抬起右手触碰颊边那抹红痕,又烫又痛,只怕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了。
母亲慧眼如炬,一见她脸上掌印,定知何故。
她凝眸,见孙匡仍在沉吟,开口:“我有解决方法了,只是,须得四哥相助。”
“香香只管道来,不过,若是替你功课和罚抄,那便罢了。”
“只需四哥陪我演出戏,定能逃过母亲慧眼。”
“哦?”孙匡诧异地睁大眼睛,只见孙尚香狡黠一笑。
翌日。
吴国太在侍女的服侍下,于塌上用过早膳,将汤匙搁下,接过手帕擦拭唇角,拭毕,方问道:“郡主往日鸡鸣时分便定省,今日怎的巳时了,仍未见踪影?”
侍女见吴国太状态日佳,今日多吃了半碗白粥,心下一松,启唇笑道:“太夫人昨日叫郡主不来,‘眼不见为净’,兴许郡主当真了罢。”
“你见她长大,还不了解她吗?看着是个小女娘,实则倔强固执,一旦认定什么八匹马都拉不回来,岂是我一言可以动摇的?”吴国太将手帕置回案几之上,眉头皱出“川”字竖纹,“莫不是又和权儿闹别扭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母亲说什么呢?”孙尚香迈腿入殿,她今日面施粉黛,衣着华贵,装扮甚美。
待孙尚香走近些,吴国太哑然失笑:“这是哪家的女郎?脸上的铅粉怕是捂得人透不过气了。”
“母亲,”孙尚香娇笑,颊边胭脂微红,“女儿第一次认真妆扮自己,你便这般嘲笑于我。”
“怎的今日一反常态?”吴国太察觉出不对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孙尚香面颊,厚厚的一层铅粉,似乎欲盖弥彰。
“还不是因为府上有贵客到访?”一男子笑道,他缓步行来,正是孙匡。
“哦?”吴国太被挑起兴趣,转头看向孙匡。
孙尚香故作羞恼扬起粉拳:“四哥你又乱说。”
“香香,你四哥说的可当真?”吴国太问。
“自然是假的。”孙尚香回禀道。
“哦,原来是假的啊,”孙匡拉长了语调,对孙尚香道,“我这便去告诉那人,我小妹无意于他——”
“那人?”吴国太喃喃道。
“去就去,”孙尚香赌气般往榻上一坐,“我心血来潮妆扮一番,与他何干?”
孙匡作势要走,孙尚香道:“母亲,你也不管管四哥。”
吴国太但笑不语,待孙匡走后,方道:“香香,你扶我出去,见见你四哥所说之人。”
“母亲,你别听四哥胡说,我只是单纯觉得好玩才妆扮的。”
“香香,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吴国太道。
“我、我只是……他……”孙尚香故意说得结结巴巴,吴国太眸中笑意更深,孙尚香双颊飞红,憋出一句,“母亲今日身子爽利了吗?”
“自然,你扶着我罢,我亦是许久未曾在府中散心了。”
“是。”孙尚香来到榻前搀起吴国太,一同出了门。
后院天气晴好。午后日影携着花影转过身去,投得满池疏影。水边几从芦苇随风摇展,掩映湖心风荷亭。
两男子正立于亭中攀谈,一人着群青色锦衣,金冠束发,意气风发,正是顾邵。一人只见素白的背影,其身形颀长,着玉冠。
孙尚香扶着吴国太,忽觉讷讷不敢前进,两人便这样远远相望,吴国太撇头问尚香:“是他吗?”
孙尚香正要言语,陆议忽侧头一瞥。
两年不见,陆议已弱冠之年,玉冠束发更衬得他温润如玉,一双墨眸清亮如昨,他身上那股子书卷气依然在,只是愈发内敛沉稳。顾邵本来已生得十分好看,可是在陆议面前,竟也失色不少。
没发现两人,陆议继续同顾邵攀谈。
她挪开目光,轻声道:“是他。”
吴国太满意颔首,良久方才开口问:“他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何故来此?”
孙尚香垂眸道:“陆议陆伯言,吴郡陆氏,为入仕之事……”
“吴郡陆氏?”吴国太打断道。
“他是陆康侄儿。”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半晌,吴国太问:“非得是他吗?”
陆家和孙家的恩怨由来已久,若是别的世家子弟,吴国太也就允了。可天意弄人,偏偏是陆氏子弟。
两人要在一起,要走一条最为艰难的路。
孙尚香亦是一怔。
她本是为了掩盖一场冲突,帮助她看好的人,向担忧她终身大事的母亲,撒了一个三全其美的谎,可是当这个问题提出的时候,她还是被问住了。
是他吗,非得是他吗?
孙尚香仰头,建安七年九月十二的天气很好,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仿佛两年前,她执意追查杀害长兄的凶手,孤身前往调查那日。绿苔生阁,芳尘凝榭,少年迎着纷飞细碎的梨花,没有不知人间疾苦地劝她放下仇恨,而是助她复仇,让她选择自己想要走的路。
这两年,她不是没有碰到过青年才俊,事实上,在侯府,这样的机会很多。
可每次,她心中总会想起陆议,不自觉把他们同陆议比较。
但,若说她心仪陆议,非他不可,似乎又太过言重。
两人的相处参杂了太多利益算计,有几分真心,恐怕她也说不上来。
“母亲以为呢?”良久,她问。
“我教过你,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吴国太道,“我相信你的选择。但是,你要明白,孙陆之间的恩怨,你二哥仍心怀芥蒂,若你要嫁的是他,必须靠他的能力和时间,消弭你二哥的疑虑。”
“那刚好,”孙尚香不愿深想,岔开话题,甜甜笑道,“母亲可以慢慢择婿。”
“又耍贫嘴,我自是要帮你看看的,”吴国太问,“他可知道你的心意?”
“不曾,”孙尚香食指竖于唇前,“秘密。”
尚香话音未落,远处,孙权沿路携众而来。
孙匡跟在孙权右后方,道:“二哥,我昨日同你提起的陆伯言,就在亭中——”
“哦?”孙权一面负手步于前方,一面问道,“四弟几时同陆家如此熟悉?”
“三哥同我提过,小妹两年前无恙归来,多亏陆伯言从中斡旋。他早有才名在外,顾郡丞也曾屡次举荐,我今观之,确乎如是。”
孙权停下脚步,在他十数步开外,陆议和顾邵亦察觉到了孙权,两人遥遥行礼。
“他是吴郡陆氏之人?”孙权沉吟半晌,开口道,“既是小妹的救命恩人,那便劳请他在此小住一段时日再走,也好同小妹叙叙旧。”
孙匡眉头微皱,孙权此言,实是避重就轻。他下意识望向芦苇丛后的孙尚香。
她摇了摇头。
既然让陆议留下来暂住,就表明孙权想给陆家一个机会。比起以前,已然算是突破了。
一旁,吴国太敏锐捕捉到兄妹俩的视线交流。
孙权无意多言,抬脚离开了,中途未再看陆议一言。
吴国太转头,见尚香失神望着前方,拍拍她的手:“去吧。”
孙尚香颔首,目光一瞥,侍女过来扶住吴国太,她方才快步朝风荷亭走去。
“孝则,”孙尚香手提裙摆上了青石台阶,抬眸,目光从顾邵挪向陆议,“伯言——好久不见。”
陆议循声望来。
尚香并未着往日便于行动的紧身小襦、裤褶和笼裙,而是头挽堕马髻,身着橘橙鸣鸟纹锦烟罗长裙,耳着明月珰,腰系如意宫绦,佩璎珞华胜,华贵不可方物。
她一改素面,脸扑铅粉,额画赤色梅花花钿,更衬得远山眉下一双秋水顾盼生辉,绝色、绝艳。
风吹过,湖水模糊了倒影。
“郡主。”陆议垂眸,行了一礼。
尚香不自觉地瞟了眼陆议:“伯言,你在此小住,若有何不适应的,只管和我说。其余事情,你不必担心。值此乱世,岂无英雄用武之地?”
十年后,陆议曾无数次在梦中回到这里,二八年华的孙尚香,只一眼便惊艳了时光。她朝气蓬勃好似一株吸饱了水的芙蓉,充满韧劲和生命力。
吴国太的病情正日渐好转,孙权的基业逐渐稳固,笼罩孙府的死亡阴影褪去,一切都在逐渐向好。
当时的陆议,暂居侯府。每个清晨可以手捧书卷,坐在廊下,在缝隙里抬眼看尚香练刀和训练武婢。
有时他心中暗暗想,像她那样的女子,世间只此一个,不会再有其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