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仇得报
徐卿云同妫览的婚期一点点逼近,尚香和陆议也一直在寻找进入将军府的办法。
陆议同妫览的手下交涉几次,手下态度倒也软和,甚至十分恭敬有礼。原因有二:一是陆议给的好处足够,也十分能说会道,说得人人心服口服。二是陆家确同徐家有亲缘。丹杨郡被封锁,徐氏的亲人哪里能来?好不容易赶巧有两人,也好做个见证。明眼人都能看出大都督对这位新寡的徐氏十分上心,赶在除服后便迫不及待迎娶,没人想在这时候触霉头。
不过,妫览对于两人仍心存疑虑,坚持等到成亲当日再让他们入府。
这日,恰是徐卿云和妫览约定的婚期。由于准备仓促,一切从简。宴会从晌午开始,持续到黄昏。宴邀的大多是妫览部下,他们或多或少都了解丹杨郡目前的处境,人人自危,倒没有多少喜庆的氛围,笑容满面讲几句喜庆话,再喝几杯喜酒也就罢了。
看着孙高和傅婴两人祝贺完便悄声退下。妫览应酬着,心中其实也很不悦。他明白这些孙翊旧部大都是时势所迫,逢场作戏。那又怎样——孙翊已经死了,现在是他妫览做主。
相较之下,他竟然更喜欢和那个姓陆的喝酒说话。
书生文质彬彬,斟酒谈吐,倒显出熟稔来,是个应酬惯了的。但又和酸腐文人不同,他说话总是一阵见血,恭维也能到点子上。能练就这番功夫不易,妫览明白这是个妙人,有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不知不觉,他竟已喝完三四壶酒了。
妫览抬眼看看对面,陆议仍在斟酒,面色毫无醉态,也是个能饮的。身旁没人。原先坐在他身侧那个美人倒没怎么喝,此刻不知去哪里了。
*
尚香趁着宴会,潜入灵堂。不见棺椁,只见牌位。徐卿云已设祭,此刻跪在牌位前,尚香上前,陪她一同跪着。
“徐姊。”尚香轻声唤道。
徐卿云微微侧头,一时没能认出尚香来,片刻才道:“香香?”
尚香道:“我同陆郎一同来看你了,陆郎正和妫览喝酒,他来丹杨是为了看望门生……”
徐卿云抬眼看了尚香一眼,知道尚香所言何意。先前妫览向她求证时,她便明白会见到他们,只是没想到,会在此处,会在此时。
两人长久地盯着牌位沉默。
片刻,徐卿云开口问:“表弟呢?”
徐卿云罕见地直接唤陆议为表弟,尚香明白,此处果然有妫览耳目,她道:“陆郎和大都督对饮,已喝了三四壶酒了。”
徐卿云望了眼外面天色:“时辰已到,妾要除服了。”
尚香欲言又止,握住徐卿云双手,道:“徐姊,你多保重身体。”
徐卿云道:“逝者已矣,我又怎会不知?这背后的种种因缘,终会有果报的。”
尚香松开手,道:“徐姊,我走了。”
“你照顾好表弟,其余的不必担心。”徐卿云道。
凭借多年默契,无需多言,尚香朝着写着孙翊名字的牌位郑重作了三个揖,便转身出门。
只见暮色四合,狂风大作,深秋的风有些寒凉,她抬手,不知面上何时一片冰凉,胡乱抹了几把,她拢了拢衣襟,朝庭院走去。
“吱呀——”门开了,陆议自堂屋走出,他的步伐缓慢,尚香迎过去,陆议晃悠晃悠靠上她,尚香大气不敢喘,任由他靠着,两手扶着他,往厢房走去。
“喝了点酒……抱歉。”陆议解释,少年身上惯有的书卷气夹杂了酒气,他的声音也比往常更加低沉。
“我知道。这有什么抱歉的?”尚香问。
陆议的身体温热,眉头微皱,他道:“有点不太舒服,吐过两次了。”
“那就好好休息一下。”尚香将陆议扶到厢房的榻上,又摸到厨房端了醒酒汤来。
当她再次回到厢房时,陆议双目紧闭,面色红润,果真是喝多了。她推了推陆议,道:“伯言,醒酒汤我放这儿了……”
“郡主,你不用去。”
“你说什么啊伯言,我就在这里守着。你安心休息罢。”尚香心事被戳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细心为陆议盖好被褥,正为他掖被角,陆议忽然按住她的手。尚香震惊抬眼。
陆议双眼微睁,长长的睫毛在颊边投下一片阴影:“妫览已经醉了,徐姊那边亦是早已布置好了,一切都在按部就班。郡主,你不用去。”
少年的掌心温热,甚至滚烫,孙尚香抽手出来,道:“伯言,你觉得我是这等有勇无谋之人吗?你放心,我绝不会误了计划。”既然已被看穿,尚香索性直接转身离开。
陆议再次牵住尚香的手,尚香回头看他,他躲开目光,低声道:“你不能去,尚香……我担心你。”
“你叫我什么?”陆议声音很小,尚香怀疑幻听了。她怔怔看着陆议。认识陆议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八面玲珑,令人如沐春风。无论遇到何事,都保持着礼数。这是他第一次失礼、失态。
都说酒后吐真言,尚香抿了抿唇,鼓足勇气道:“伯言,有些话,我知道现在说很不合适。我只问你一遍。在宛陵城外,你说……你说那些话时,可有一丝一毫的心动?还是说,一切不过是权宜之计?”
“议少年时,曾邂逅一人。那时议刚到舒县,十分狼狈。她也好不到哪里去,满面灰土,苍白瘦削,”陆议答非所问,“议年少桀骜轻狂,常与人争斗,可惜,打不过。”
尚香见陆议答非所问,微感失望。听到此处,却不由得轻笑:“原来伯言也曾年少轻狂过。”她想了想,舒县她也曾去过。只可惜当时尚且年幼,许多事情已不记得了。
“她却将那些人一一打败。有一次,我的手被划伤,她摸出一方绣帕替我包扎,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陆议醉得有些甚了,越往后说声音越小,尚香也听得模模糊糊,只知道他似乎在讲自己的好朋友,不过姓名、男女这些都听不出来。
“后来,议终于知道她的身份。原来,我们没有错,错的是乱世,是战争。在这场持久的动乱中,没有赢家。从那时起,议便下定决心,有一日,终结这乱世。”
尚香听清了“终结这乱世”,道:“伯言,这不只是你心之所愿,也是我心之所愿,若有朝一日能亲手击杀这乱世,我绝不会犹豫。”
陆议喝过醒酒汤,闭上双眼,道:“议多希望和她生在太平盛世,寻常人家……如此,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也能重见天日了罢。”
陆议的声音渐渐消隐,尚香些许出神,轻声道:“生在太平盛世的寻常人家……那此时,父亲、大哥、三哥,应当也都还在罢。”
另一边,待尚香离开,徐卿云沐浴焚香,换好喜服,浓妆艳抹,言笑自若地走出来。
妫览喝得醉醺醺的,见徐卿云此刻盛装打扮,美若天仙,又是笑脸相迎,急不可耐地揽住徐卿云。
“大都督,你糊涂了,你我现在隔墙有耳,”徐卿云娇嗔道,“不如进密室之中……”
“对,对,”妫览倚着徐卿云道,“还是夫人想的周全!”
徐卿云搀着妫览,进了密室。妫览见密室中果有一张床榻,四周有重重帷幕。他迫不及待地朝着床榻踉跄走去。
“孙、傅二将军何在?”徐卿云高呼。
随后,孙高、傅婴从帷幕中持刀跃出。
妫览一惊,酒醒了七八分,旋即大叫欲呼唤侍卫,奈何身在密室。他又饮酒太甚,反应迟钝,哪里是两人对手。
孙高一刀斩杀妫览,妫览倒地时,双目圆睁,血液自咽喉处大珠追小珠涌出,他气声很重,喑哑断续道:“徐……贱人……背信弃义……我就算,做鬼……”
“我背信弃义?”徐卿云走到妫览面前,停步,蹲下身,道,“我夫君不计前嫌,任用你们,以厚礼相待,你们是如何待他的?你就算化作厉鬼,我亦不惧。”
话音方落,妫览气息已绝,死不瞑目。
徐卿云复又叫采苓邀请戴员赴宴,戴员一来,亦被孙高、傅婴二人斩杀。
所以,当孙尚香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徐卿云重新穿回素白的丧服,跪坐灵堂上。写着孙翊名字的牌位前,烛火幽幽,照着妫览和戴员的两颗人头。
徐卿云微微侧头:“香香,你来了。”
“妫览和戴员以为,把罪责全部推到边鸿身上,便能全身而退。殊不知,翊郎所佩乃古锭刀,同侍卫所用不同——所以,那两个侍从是被他们杀死的,这恰巧坐实了他们联合边鸿谋害翊郎的事实。”徐卿云道。
风吹过,烛火一晃,她手上的利刃闪过寒光,她缓缓抿起一个微笑:“我已经,亲手替翊郎报仇。此生,他不曾负我,我亦不曾负他。”语罢,她素净的面容上,一行清泪终于滑下,落于地面,很快消失了踪影。
尚香知道徐卿云以前是多么温柔的女子,所以,当她看到桌案上的两颗人头,感到十分的震撼,或许有一些大仇得报的快意,但更多的是不知何起的浓重悲哀。
孙尚香朝徐卿云行了个礼,道:“三嫂,三哥能娶到你,是他的幸运,也是孙氏的幸运,无论此后形势如何变化,你永远是我的三嫂,此恩,尚香永世铭记。”
徐卿云沉默半晌,摇摇头,道:“香香,明日吴侯会带兵前来,你此次,若是离家出走,该连夜赶回侯府了……”
孙尚香闻言便退下了。徐卿云以为她离开了,却不料半晌后,她换了一套丧服,跪到徐卿云身侧。
尚香朝着孙翊的灵位拜了一拜,起身时,道:“我不怕,徐姊。就让我陪陪你和三哥罢。”
徐卿云微怔,尚香此言,倒令她感觉孙翊的灵魂从未离开,而且亲眼看见大仇得报。既如此,想必他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吧。如此想着,心中多少宽慰了些。昏黄的烛火下,尚香就这样陪着徐卿云,一夜不曾阖眼,直到第二日孙权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