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蒙令卿
公子礼吃了几口他面前的一道“罗蓑圆”,赞道:“其他几样稀松平常的很,这道肉圆倒是做的味道不差”。
封之信笑道:“能得公子礼的夸赞,实属不易。”
礼微微一笑:“子厚,今天来找你,却有另一桩事。”
封之信道:“和夫蒙令洪有关?”
公子礼点点头:“庭芝和我说起一事,你且听听。”他看了看澹台师秀,澹台师秀却沉吟不语,良久,才说道:“阿玠此前在夫蒙令洪的帐下三年。他曾说过,有一次,他看到徒单皇后来找夫蒙令洪,劈头盖脸就质问他把自己的一双儿女给藏哪了,闹到声嘶力竭,也没问出儿女的下落。当时听到他俩对话的下人,全被夫蒙令洪杀了,只有阿玠,他这个人武功不算高,却惟独轻功了得,当时夫蒙令洪不知他也在场,这才侥幸逃过这一劫。”
他慢慢喝了一口汤,看了看封之信,接着说道:“想必二位也一定知道,夫蒙令洪幼时是被这位继母养大成人的,徒单太后垂帘听政十五年,对夫蒙令洪很是疼爱,听政时,也手把手教他处理国事。但她并非膝下无子,她有自己的一儿一女,现在看来,这一双儿女,恐怕是被夫蒙令洪藏了起来。”
公子礼说道:“夫蒙令洪已近四十,他的一双弟妹肯定早已成年,他将继母和继母的孩子强行分开,想来是用他们相互要挟,为他卖命。可他却又将继母和继母手下百号仆婢都杀死了,却不知为何?”
封之信问:“会不会是因为他的弟妹已经死了?”
澹台师秀答:“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公子礼点点头,又吃了一口面前的“罗蓑圆”,细嚼慢咽,吃相极其优雅。半晌,才说:“夫蒙令洪现在敢二十万大军倾国而出,应是国内已无人觊觎他的国主之位,后方安定,他才敢如此冒进,这也说明他的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很可能已经不在人间了。只是,”他顿了一顿,又说:“可若有一丝可能,他的这个弟弟尚在人间,此时定然不会好过。古有公子重耳,流亡在外十九年,遍尝辛酸苦辣,秦穆公帮其重回晋国,夺得王位,重耳自然对秦穆公知恩图报。若夫蒙令洪的弟弟还活着,他未尝不能做重耳,我未尝不能做赢任好。”
亓官初雪叹口气,太子果然是太子,别人想的都是怎么对抗夫蒙令洪的大军,他想的却是釜底抽薪之计。只可惜,重耳和秦穆公最终也反目成仇。
封之信说道:“若皇位不稳,他定然先回去平乱。这确实是一条不战就能屈人之兵的好计策。”
澹台师秀道:“现在难就难在能否找到这个人。阿玠自从听到了夫蒙令洪和徒单太后的对话,知道这个消息非常重要,曾经去查访过皇宫的纪事,却发现这一对兄妹的大部分记录都被雪藏了,只知道两人的名字是:夫蒙令卿和夫蒙令雪,以及出生的时间,夫蒙家的这个小妹年纪不大,但夫蒙令卿比大哥夫蒙令洪小九岁,如今也二十有八了。”他说到这看了看公子礼。
公子礼笑道:“别光看我,子厚和我同岁,也是二十八。”
澹台师秀道:“看来你们二人都和这个夫蒙令卿同岁。”他大公子礼两岁,今年正好三十岁。
三人喝了一会酒,又说到万一这个夫蒙令卿已死,那就剩下兵戎相见着一条路了。
三人又对如何布防筹划了好一会,亓官初雪不爱听,便躺在她那窄小的木床上,翘着脚丫吃点心。
大约聊的差不多了,就听公子礼说道:“我现在不便出安庆,灵洲城的聚会,恐怕参加不了了,夺回平洲城,是咱们天汉给夫蒙令洪的第一份大礼,这份礼一定要大!我就在此先预祝二位马到成功,得报云响兄和上万百姓的血海深仇。”
亓官初雪等公子礼和澹台师秀离开,才起身回到厨房。
封之信见她已经洗了脸,喊她:“潸潸,你过来坐。”
亓官初雪走过来坐下,等着封之信审她。
封之信问:“你认识澹台师秀?”
亓官初雪摇摇头。
封之信盯着她脸看了半晌,亓官初雪一脸清澈见底的表情,眼睛温柔的看着封之信,说道:“虽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只要你需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尽管说。”
封之信问:“做什么都可以?”
亓官初雪认真点点头。
封之信问:“若是有危险的事情呢?”
亓官初雪想也没想:“也许你不相信,就算你让我去死,我也会去。”她忽然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像骗子?可是她说的却是真心话。
封之信摇摇头:“生有时,死有时。凡事都有定期,万务都有定时。人若活着,就不要轻言生死。”
亓官初雪闻言,怔怔的看着他。
这句话,阿鬼时常说起。
她轻轻深吸口气,平稳了忽然震荡的心神,说道:“我不是轻言生死,我只是说了真心话而已。”
封之信看着她的眼神忽然温柔许多,说道:“过几日你陪我出一趟远门。”
亓官初雪假装吃惊状,问:“出远门?去哪?是去玩吗?”
封之信微笑道:“你就当是去玩就好了。”
连着几日,亓官初雪都没回湖心居。
她心中隐隐有股担忧,但到底在担心什么,她却不愿去细想。
人遇到一些事情,总会天然的做出一种反应,下意识的,快过大脑的。称之为直觉也好,潜意识也好,准确度有时会高过严密思维后得出的结论。
这多少算一种与生俱来自保的能力。
可是这一次,亓官初雪不想用这种能力。
她撇开心中的隐忧,足足五日没有回过湖心居,奇怪的是这几日商寂也没来找过她。
这天深夜,她决定回家一看。
听了一会封之信屋里安静又匀称的呼吸声,她微微一笑,换好夜行衣,轻轻翻出院墙,确认了无人发现,巡着路边街角的阴暗处,回到了湖心居。
商寂居然没在家。
亓官初雪心中微微松了口气。
那一晚,她从澹台师秀的屋中逃走时,发现自己的“影落剑”就立在墙角,她人走的时候,自然将剑也一并带回了。
她的“影落”,虽然外表看起来确实就像一根破木棍子,但练过武的人,只要将剑放在手里一颠,都知道这其中必有尤物,试问,这世上会有什么人换了她的衣服,弃了她的峥嵘剑,却能将她的影落留在旁边?
当然,也有可能就当她的影落是一根破木棍子了。
她轻轻一笑,人不在,挺好。
她留书一份,表明自己要随着封之信去灵洲城了。之后又进自己的密室重新拿了峥嵘剑,装好。走人。
第二天一大早,封之信正在灶房里吃早饭,忽听封凡大喊:“这是谁放的?”“有人看见谁放了这个吗?”
喊了几声,无人答话。
封之信喊他:“封凡,怎么?”
封凡跑进来,说道:“少爷,侧门门口不知是谁放了一个大木箱子。”
封之信问:“里面是何物?”
封凡摇头:“上着锁。”
封之信起身迈步出屋去查看,亓官初雪也跟在后面看热闹。
就见侧门里放着一个大木箱,封之信蹲下身子仔细查看了木箱的前后左右,又趴在上面听了听,站起身,抽剑轻劈,铜锁应声而落。
封之信打开木箱,就见里面居然是一整箱衣物。
上面还有一张字条:太骚包的衣服不适合你,试试我给你做的。
落款是:初雪。
封之信脸上不动声色,“嘭”的一声关上箱子。对封凡说道:“烧了。”
封凡不明所以,问道:“这是……一整箱都烧了吗?”
封之信冷冷扔下一句:“一件不留。”,说完头也不回走进厨房继续吃饭。
亓官初雪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想:“熬了那么多个大夜给你做的衣服,居然看都不看一眼。”
她跟着封之信走进厨房,故意问:“这一箱是谁送的?”
封之信头也没抬,说道:“不认识。”
她笑道:“不认识的人,人家送你这么一大箱衣服?看着都挺贵的。”她见封之信不理她,又欠欠的问:“初雪,是个女人吧?”
封之信喝着粥,此时抬起眼皮看了看她,没答话,继续吃饭了。
亓官初雪心中算着日子,商寂,已经消失七日了。
她不禁开始担心。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与她失联这么多时日。
眼看着明日就要跟着封之信出发去往灵洲城,今日若见不到商寂,这一来一回,少说也要半个月。
于是她深夜又回到湖心居,商寂依然没在,没有书信,自己留给他的书信也未拆开。
第二日一早,晨光刚刚照进未见山的时候,封之信扔给亓官初雪一套衣衫:“换上这个,出发了。”
男仆装?
她说道:“不穿。”
封之信问她:“为什么?”
亓官初雪瞥他一眼:“丑。”
封之信耐心说道:“这一路去灵洲城,少说也有四、五天的脚程,这一路上,司里的人不会和我们一起同行,只有我们两个,你穿女装……恐有不便。”
亓官初雪问:“你是少爷,我是你的婢女,有什么不便的?”
封之信道:“危险。”
亓官初雪刨根问底:“怎么就危险了?”
封之信眼眸深沉,看着她的眼睛,严肃说道:“现在已经得到准确的消息,夫蒙令洪派了许多刺客和杀手,秘密进到我天汉国,一方面画我山河图,一方面刺探军情。除此,这些人还搞暗杀、抢劫、欺奸,我天汉国曾派出使者到宛剌去征要海东青,然而这些天使到了宛剌却随意奸/淫他们的妇人,于是夫蒙令洪便命令他的刺客们,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现在你明白了?”
亓官初雪点点头:“你怕我被那些刺客奸污了呗。”
封之信干咳两声:“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如此口没遮拦?”
亓官初雪笑道:“说话绕来绕去不累吗?我就喜欢直来直往,你慢慢就习惯了。”
封之信轻叹口气:“所以,这一路,你要和我一起住。”
亓官初雪瞪圆了眼,合着还是通房丫鬟呗?
他俩在洛茵河上坐船,走水路从安庆城西北的丰光门出城。
才上船,天空便下起毛毛细雨,洛茵河上起了袅袅水雾,烟雨间行舟,山河都多了几分诗情画意。
这样泛舟在洛茵河上,本就是亓官初雪最爱的事情,此时又有封之信陪着她,若是再能开嗓一唱,那真是人间致乐之事了。
封之信站在船头,亓官初雪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也是这么长身玉立的站着,不禁一笑。
封之信回头看她,问:“在笑什么?”
亓官初雪将手伸出船篷,接着丝丝冰凉的雨滴,笑道:“我在笑你,迎着雨站在船头,可还凉快?”
封之信也轻笑一声,回身坐回船篷里。
亓官初雪将一杯暖茶递给他,二人轻舟之上喝茶赏雨,引得亓官初雪直叹道:“此时要是能有歌声该多好。”她感叹的是自己不能歌唱,谁知,封之信从怀中摸出一只极细小的玉笛,问:“没有歌声,笛声行吗?”
她笑道:“可从没听你吹过。”
封之信说道:“教我武功的师父,是一位神人,他说他一生会三十六样乐器,唯独最爱听笛声,于是他就教了我吹笛,说以后,这笛声会为我引来……”他忽然闭口,看着亓官初雪。
亓穿初雪听他忽然提起阿鬼,心中一紧,见他看着自己,问:“引来什么?”
封之信摇摇头,将笛拿到嘴边,轻轻吹起。
这笛子体型虽小,但吹起来音质清脆悦耳,就听他吹奏的好似一曲边关的战歌,宛转中带着铿锵,厮杀中带着孤独,激战四野时,又似有一缕思念飘飘荡荡的升到空中,兜兜转转不知飞向谁家。吹到最后,余韵未去,令听者只觉天都淡了,雾都浅了,萦绕在他笛音中,久久无法自拔。
亓官初雪痴痴看着他,也许笛音中的他,才是最真实的,温柔又坚毅,勇猛又孤独,他吹的难道是他自己的故事?
亓官初雪忽然心底升起一股醋意,那他吹的思念伤伤的,思念的却是谁?难道是他那未过门的妻子?
她忽然“腾”一声,站起身,坐到船尾,不再看他。
船很小,亓官初雪又收起内力装成不会武功,她站起坐下,动静都很大,船身在剧烈的摇晃。
封之信转头看她,完全不解,问:“为何要做到船尾?”
亓官初雪不理睬。
封之信也起身走到船尾,又问:“我吹的,你不喜欢?”
亓官初雪冷着脸,良久,憋出一句:“你……思念的是谁?”
封之信微微惊讶:“你能听出我笛中有个思念的人。”
亓官初雪心道:一个做饭的婢女,就不该听出弦外之音?
其实阿鬼的笛子吹的如何,她再清楚不过,阿鬼会的乐器虽多,但都说不上精,至少比封之信吹的比起来,差了很多,这只能说明他确实擅长此道,阿鬼才会悉心教授,而后,就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故事了。
至于亓官初雪,要是一般人吹笛子,她连听都懒得听,也只有封之信吹的,她听了,听懂了,还听出了弦外之音。
她撇嘴说道:“你吹的这么明显,谁听不出来。”
封之信笑起来,他看着亓官初雪脸上一点点的微红,嘴角上扬,说道:“我思念的是我母亲。”
母亲?
那刚才又是生气又是不理他,是不是暴露了什么。
亓官初雪尴尬的一笑,要不就转移个话题试试?她微微笑起来,说道:“对了,诰命夫人的事,你准备的怎么样了?”
封之信道:“眼下战事要起,这件事恐怕得放一放了。”
亓官初雪看着他狡黠一笑,说道:“也许,眼下正是好时机。”
天色渐晚的时候,小舟已到襄洲城外,二人上岸,找了一家不大的酒肆喝茶吃饭。
襄洲城不比安庆城的繁华,这家水路边的酒肆没有花里胡哨的装饰,干净宽敞。
封之信和亓官初雪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刚点了饭菜,忽然有四五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吵嚷着走了进来,他们嘴里叽里呱啦的说着话,声音很大,但说的不是天汉的语言。
几人坐到了封之信和亓官初雪身旁的一张桌上,大声喊着什么,店小二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自然无动于衷。
亓官初雪听懂几人说的是宛剌的语言,是要点菜。她听的懂这几人的语言,是因阿鬼游历过的国家,其语言他基本也都学会,后来有事没事就会交她和商寂,商寂能满江湖接单做生意,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他没有语言的限制,和天汉相邻的几国语言,他都学的比亓官初雪好。
亓官初雪正纠结要不要暴露自己听得懂这蛮夷语言时,忽听店门外一人喊道:“小二,这几人要点菜,听不懂的,我来帮你解译。”说着走进一人,身材高挑,比一般人都高出半个脑门,身上穿着他最爱的青灰色长衫,浓眉大眼,文质彬彬,竟然是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