皆是烟火
一小滴晨露带着朝阳的滋养,晶莹剔透的自树叶上滑落。
晨起的平洲城,终于开始恢复一点生机。
“砰”一声,面团被扔到面板上,带起一团白雾,饭食小厮开始忙碌。
“呀”一声,木车轮开始转动,驼满货物的小马车重新出发。
“哈”一声,两个小娃在人群中疯跑,一转眼就不知藏到哪里躲猫猫去了。
封之信站在城楼上向下看着这街景,心情复杂。血流成河的日子总会过去,生活还需继续,哪怕只是多了一缕炊烟,一声欢笑,也是屠城过后,难能可贵的景象。
然而要恢复平洲城往日的繁华,却不知需要多少年。
他自怀中摸出潸潸那一缕长发系成的发结,心中盘算着,待平洲城中事物一了,便可回灵洲城接上潸潸回家了。
“子厚,这几日我发现你很喜欢在大清早登城。”澹台师秀不知何时,也上了城楼。
封之信轻轻一笑:“早晨的街道,有烟火气。”
澹台师秀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故意说道:“想起来了,你爱在灶房里吃饭,也是因为有烟火气。”
封之信笑道:“可能我的家自小就太过清静,所以才会向往有生活气息的地方。”
澹台师秀看着城中依依欢笑、暖暖炊烟,说道:“早点成家,多娶几房小妾,到时,想清静都是奢望。”
封之信笑起来,手中摸搓着那一缕长发:“我可比不了庭芝你,我不娶侧室。”
澹台师秀奇道:“你既然不喜家里冷清,又为何要独守一个女人?”
封之信看着街上正有一对中年夫妇并肩拉着牛车而行,说道:“我想要的烟火气,本就在最普通的生活中,这和有多少女人无关,”他见那中年妇人帮自己男人整理了下衣服,微笑看着他说了什么,封之信微微一笑,那眼神就和自己的丫鬟潸潸笑意盈盈注视自己的目光一般含情,他接着说道:“真正相惜相知的人在一起,一粥一饭,一颦一笑,一言一语,皆是烟火。”他现下才明白,为何自己总是要到灶房吃饭,只因能为他制造烟火的人在那灶房里。
澹台师秀问:“子厚,你不会如此迷恋你那灶娘吧?”
封之信诚然一笑,将长发轻柔的放入怀中,没做回答。
澹台师秀微微皱起眉,他没料到这位断案如神、冷面阴情的翊卫司总指挥使,竟然会是一个专情之人。
天汉国民风开放,男女婚嫁之事大多不受年龄、家庭、地位等因素的限制,女子改嫁是常有的事,男人之间互赠妾室也如家常便饭。
可如封之信这般,只想守着一个身份低贱的丫鬟,过贫贱生活的朝廷大员、官宦子弟,澹台师秀真是头一次见。
他知道丫鬟潸潸的真实身份,料想封之信倘若用情专深,若有朝一日亓官初雪身份被识破,只怕对于他二人都是劫难。
他刚想劝说封之信几句,女人多的是,何必将未来全部寄托在一人身上。忽然有翊卫急奔来报:“大人,指挥使,探子来报,东、北两个方向,都发现有宛剌大军出现,方向正是向着平洲城而来。”
封之信问:“来有多少人?”
翊卫答道:“约莫两方来的各有万人。”
封之信点点头,对澹台师秀说道:“来的比我们预计的还快。”
二人走下城楼,澹台师秀不禁佩服道:“子厚,当真事事都在你预料当中,丝毫不差,难怪礼如此依仗你。”
封之信连连摆手,赶紧说道:“礼才识谋略,经天纬地,岂是我能比的?日后你便知晓。”
穿过渐有人气的街市,二人径直来到器械库。
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出歌声:“罗衫渐远,胭脂味淡,似见佳人兮,醉意阑珊。相思未完,望眼欲穿,无人言欢兮,唯琴声漫漫……”歌声悠扬,婉转中带着一缕致绵的温柔,清亮中带着……一股微醺的惆怅。
封之信一听,立时想起在洛茵河上,他曾与这歌声擦肩而过,也是自那一天起,只要她一出现,她周身那独特的香气,便萦绕在他心头。
二人推门走进院子,就见残坏的弩车堆满了庭院,亓官初雪捏着一只小酒瓶,正坐在一只弩车上,一边徒手修理着弩车,一边自吟自饮。
澹台师秀一见她,笑道:“独酌可无趣的紧,为何不喊我一起?”
亓官初雪一指东面一排休整好的弩车:“那边的都已修好可用。”她转身对着澹台师秀和封之信二人,帷帽之下,看不到她表情,就听她接着说道:“大敌当前,我岂敢叫主帅饮酒?”
澹台师秀哈哈一笑。
封之信问道:“初雪,现下能用的弩车有多少?”
亓官初雪答:“到今晚,能有三十辆。”
澹台师秀惊道:“都是你一人修理的?原来这几日不见你,是一直在这里修弩车。”
亓官初雪“嗯”了一声,手中用影落剑熟练的削着小木榫子:“都说了这转轮是我师父所造,除了我,还有谁能修?”确实还有一人,可惜他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封之信点点头,又问:“上次你说那本《鬼说物要》阿鬼从来都随身携带,是以三年前随着阿鬼一起消失了,这几日可有想起什么?宛剌军队将至,若能想到什么,咱们好早做准备。”
亓官初雪摇摇头,伸手在转轮中鼓捣了一会,又将刚才削好的小木榫子塞进转轮损坏的地方,每一个竟然都严丝合缝,毫厘不差。她悒悒说道:“我从前对他的关心太少了。他一餐一饭将我养大,一招一式教我武艺,我却连他每天日记中到底写些什么都不清楚。”忽然她一抬头用小酒壶指着封之信:“不过你更差劲,他教会你一身本领,你竟然连他被害死都不知道。”
封之信点头:“你说的没错,但眼下更重要的是,有两只宛剌军队已经从东、北两向而来,平洲城刚刚恢复一点生气,是以,咱们不能坐以待毙,仗总是要打的,但要在平洲城以外的地方解决战斗,不能让百姓再遭涂炭。人数上,他们至少是我们的一倍以上,要想取胜,弩车很重要。”
亓官初雪盯着他看了看,只觉他连日来操劳城中的政务,又要提前谋划夫蒙令洪再来反扑之事,人越发消瘦了,自己如今的身份,也不能给他做上一顿可口的饭菜,当下答道:“明日日落之前,给你四十辆完好如初的弩车。”
封之信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拈花落剑。”
解决了弩车,接下来就是如何退敌了。
午后,平洲城府衙议事大厅里。
澹台师秀左右踱着步,和众人一起听着府兵介绍密探送回的情报:“探子回报,正在征服幽东三国的夫蒙令洪听说平洲城在一夜之间失守,大为震怒,一口气杀了谏言他此时出征幽东三国的官员九人,还当即下令调动距离平洲城最近的两只精锐部队,分东、北两路向平洲城反扑。”
封之信一边听一边在地图上写写画画。
府兵接着说道:“北路是由夫蒙令洪的亲信千户长巴尔虎率领,据说此人骁勇善战,深得夫蒙令洪的器重。东路是由宛剌的左路大将军完颜谷钟亲自率领。密报中说,原本完颜谷钟是要去幽东接应夫蒙令洪的,走到半路忽然被下令改道。”
府兵汇报完毕,退到一旁。
澹台师秀看了看厅中众军督使、营督使,缓缓说道:“这两路宛剌士兵每路都超过万人,而平洲城中的义军,除去伤势严重的,满打满算也只有九千人,这其中还包括了两千多刚刚投靠义军、从未经过训练的新兵。”他看了看司徒海、百里仁川等人,又说:“剩下的义军虽然都是武林人士,若是小股进攻、奇袭、巷战,那咱们是有十足把握的,可若是和夫蒙令洪的正规军大面积交锋,却胜算不大。”
他说的很平静,但是众人都明白他话语中隐含的危机。
澹台师秀接着说:“这几日平洲城刚刚恢复一点生气,我和封指挥使商议之后,已然决定,为了保护平洲城和百姓,不能将战争引到城中来。”
众人都沉默不语,但各自心中都清楚,平洲城确实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摧残,可若不以守城为前提,那么就是要向着宛剌训练有素的大军正面出击!眼下城中的义军大多都带了伤,仅凭这些人就想消灭两只夫蒙令洪的大军,哪里有胜算?
可这一战,不但关系着白袍义军的存亡,更关系着平洲城的存亡,平洲城一旦再次失守,待夫蒙令洪携幽东三国的兵力卷土重来,到时,天汉国只怕要有灭顶之灾。
议事厅中安静异常,静得连厅外的微风声也听得一清二楚。
封之信站起身,将刚刚画好的地图挂在墙上,指了指北路宛剌军的位置,说道:“北路宛剌士兵,以骑兵为主,速度较快,根据巴尔虎的位置和行军速度推测,到达平洲城大约只需要两日,他的大军今夜,应该会在英洲城中休整。”
他顿了顿,又指着南路完颜谷钟的位置说道:“南路,骑兵、步兵各占一半,这些士兵训练有素,但脚程略慢,完颜谷钟又是从幽东半路转向而来,从探子探来的消息,再根据他的行军速度,他要到平洲城,少说也需要四日。”
众人知他足智多谋,听他仔细分析,定是有了迎敌之计,都认真听着。
封之信接着说道:“既然不是同一日到达平洲城,我们就有胜算。”他看了看厅外的天色,说道:“巴尔虎一定认为我们此刻正在加强城防,以图守城,哪料到我们要给他来个正面出击!我昨夜夜观天象,今晚天气骤变,会降下大雪。从平洲城到英洲城,五百里,今夜我们就给他来个雪夜奇袭,打他个意想不到,措手不及!待解决了巴尔虎,再迎战完颜谷钟。”
待他说完,百里仁川第一个喊了声:“好!”,他颇有点激动,说道:“之前破城之日,指挥使让我命人将帮中所养的白虎全部遣来,现在想来,真是深谋远虑,雪夜奇袭,定要他们体验体验咱们虎啸帮白虎的牙齿有多锋利。”
封之信微微一笑,说道:“没错,今夜,除了虎啸帮的各位英雄,我只需三千义军随我去英洲城,其余之人留下来保卫平洲。”
厅中立时人交头接耳:“只带三千人?”“三千?对一万,会不会太少?”
封之信待各人议论了一会,才说道:“人多了,反而容易暴露,雪夜奇袭,要的就是快、准、狠,三千人足以。”
当下他和澹台师秀选定了当晚出动的三千义军,又仔仔细细问明了白虎的攻击特点,封之信又到庭院中看了看天色,见阴沉之势越发明显,便通知已选定的三千义军,准备动身出发。
澹台师秀低声问道:“那位女侠,你不邀请她一起去?”
封之信摇摇头:“我担心完颜谷钟会来的很快,是以修理弩车也是一项艰巨的任务,不如便让她留在这里,我们有三千人,足矣。”
澹台师秀点点头,今晚他留下守城,封之信带领三千义军发动奇袭。
待封之信带领义军火速出发,他前脚送他们走,后脚便来到器械库,见亓官初雪兀自在寒风中修理着弩车,便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道:“子厚刚带着义军出发了,他们准备雪夜奇袭英洲城。”
亓官初雪头也没抬:“我知道。”
澹台师秀奇道:“你知道?”
亓官初雪“嗯”了一声:“方才有人来领武器,我便知道他要出征。”
澹台师秀见她不急不慢的削着小木榫子,说道:“所以我来告诉你是多此一举喽?”
亓官初雪抬头看他,轻声一笑:“多谢你,澹台大人。”她将小酒壶扔给他,说道:“我等两个时辰之后再出发就来得及。这两个时辰,我尚可以修理出两辆弩车,两不耽误。”
两个时辰以后,大雪已将弩车严严实实的埋了起来,同样被大雪埋葬的,还有平洲城刚刚恢复的那一点生机,随着雪天渐成一色,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鹅毛般的大雪静止了。
亓官初雪走出器械库的院落,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眼看着雪越下越大,若不是雪花大的足以和梅花斗艳,若不是每一片雪花都在空中清晰且优美的呈现出自己落下的轨迹,她几乎都要将眼前这城景,当作画作一幅了。
“我陪你同去。”澹台师秀站在她身后说道。
亓官初雪摆摆手:“主帅留守是天经地义之事。你哪也不许去。”
“如此大雪,你要想追上子厚,并不容易,”澹台师秀忽然向着府衙方向奔起,边跑边说:“初雪,你等下,章彭玉的坐骑很是不错,我去与你骑来,你骑着它总能省些力气。”话没说完,人已奔远。
亓官初雪看着澹台师秀的背影消失在雪中,微一皱眉,心道:自打破城之后,这家伙就有点反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