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走
这间农屋似乎荒废许久,一进门,便闻到一股封存的草木霉味,空气混浊,令人更加觉得压抑。
谢长岁推开窗户,让月光洒了进来,为防止被追兵发现,他没有点灯,只借着微弱的月光,为若锦处理脚上的伤。
月色溶溶,四下静谧无声,待他包扎妥当,便起身扶着她躺下。
“累了一天了,你歇息吧。“
谢长岁转身要走,说话时面容依旧冷淡,就像是面对一个不太熟悉的人,处处拘谨,可看她的目光却灼灼如火。
“谢长岁。”
若锦连忙抓着他的衣袖,“别走,我害怕。”
一道泪珠滑落她的脸颊,即使身处暗处,看不见她的容貌,单是那轻轻的抽泣声,就令他的心一下子软了下来。
“来时,我是已经做好了赴死的打算,可当我看见那场景,见识到了人心的险恶,突然就不想死了,凭什么要让他们如愿,我偏要自私一点,好好活着。”
谢长岁一动不动,若锦就坐在床沿,伸手抱着他细挺的腰,头微微靠着他的后背,絮絮叨叨说着自己这一路颠簸的心路。
“谢长岁,谢谢你来救我,我没想到你能来,其实一直以来我都骗了你,我根本不是宫里逃出来的小宫女,我是第十一任天女,当年我母亲和其余九名舞女,因跳了一曲《四时之舞》而名动天下,见过的人们皆传她们的舞姿绝美,引得天生异象,百兽有感,犹如天仙下凡,而后圣上的黑麟卫便将她们请进了皇宫,说是给圣人献舞,其实是将她们囚禁于宫中,圣上认为此舞太过惊艳,只有仙人才能观赏,否则便是亵渎,至此我娘她们便囚于宫中,终生侍奉神灵。
母亲入宫前便怀了我,我生于宫中,长于宫中,终日被囚禁于小小一方院落中,从未见过人间繁华,直到后来,母亲和身边的姐妹一个个消失,别人告诉我是被神灵接走了,终有一日,也会轮到我的,可我不甘心,便从宫中逃了出来,后来就遇上了你。”
“我只想见一见人世繁华,尔后再规规矩矩去完成自己的使命,却没想到,这一切都是一场骗局,根本没有什么祭祀神明,也根本没有天女,他们骗了我们,也骗了天下百姓。”
说到这里,若锦泣不成声,谢长岁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肩膀,温声安慰道:“过去了,都过去了。”
“我知道。”若锦抿了抿唇,“谢谢你来救我。”
谢长岁于暗处扯着嘴角,与心底生出一丝怅然若失,仿佛有另一个自己在遥遥冲他叹息:谢长岁呀,谢长岁,你不是要与她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的么,如今这又是在做什么?你个怂货,懦夫!
对,我就是摇摆不定,就是心软放不下她,那又如何?
他暗自苦笑,搂着她的肩膀微微用了用力:“从今往后,你只是若锦,你自由了。”
可他却被困住了。
“我,自由了……”若锦轻声低喃,好似梦中呓语,连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但的的确确,她自由了。
若锦头靠着他的背,缩了缩脖子,带着对未来无比美好的憧憬,沉沉睡去。
谢长岁听着她渐渐均匀的呼吸声,缓缓转过身来,目光微凛,手按住剑柄:“出来吧。”
门吱呀缓缓拉开,月光将来人的身影拉的长且飘逸,颇有几分道骨仙风之韵。
“长岁。”霍先生目光清亮明睿,却一脸忧虑,轻叹一声道:“她留不得。”
谢长岁出奇的冷静,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陷入无边沉默。
“她是个可怜人,可她的身份实在太过特殊,天女的存在,其实就是当朝狗皇帝为了巩固自身皇权的一道护身符,天女不除,我们大事难成啊。”
“我早说过,时机尚未到,你总不信,而今我向你言明,所谓的时机,正是这天女,没有天女,天下百姓便不在信当朝皇族,民心失,乱世起,到那时,我们便可成事。”
“先生,”谢长岁目光坚毅,突然打断了霍先生的话,抱拳跪在他面前。
能让孤傲的谢长岁低头求告,实在难得。
“我只求留她性命。”
“哎。”霍先生闪过一丝惊诧,思量片刻,又重重叹息。
他知道,若谢长岁下定决心,任何人都阻不了他,如今他为了这女子开口,可想这女子在他心中地位。
毕竟是少年心性啊,他若耽于情爱,后果不堪设想。
左右权衡一番,他缓缓扶起谢长岁,道:“要留她一命,也不是不可以,但你需答应我,跟我去陇东,接管玄英令。”
玄英令可调配散落天下的玄英军,当年姜临川被奸人所害,而他却早有打算,霍先生悄悄将玄英军分散在各地藏匿起来,只要玄英令一出,天下的群英便会汇聚,霍先生此举,就是要让谢长岁当上名副其实的玄英大将军。
“霍先生,不可!”
“我资历尚浅,怎可统领全军。”谢长岁当即回绝。
霍先生却摆摆手:“我说做得,就做得,不过,诸事繁杂,你恐怕也顾不了她了。”
谢长岁垂眸,他心里清楚得很,离开若锦,对他们二人都有好处,可不知为何,心里又沉又闷……
若锦醒来时,已经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她太过疲累,以至于一路的颠簸都无法影响她的睡梦,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谢长岁,而是多日不见的萧郦元。
她脸上有些失望,可看到萧郦元渐渐拧成麻花的眉头,连忙又挤出一丝笑意。
“郦元,好开心能见到你。”
“你当真开心?”
萧郦元并不好糊弄,抱臂挑了挑眉。
“当然,这是要去哪?”
“去南安。”
“这么远?可是长岁……他……”若锦想说,谢长岁他们还在宛城,他们一南一北,眼看相隔越来越远,就连此处的风景,都与宛城大有不同。
“谢长岁有要事在身,不便带着你,他特意吩咐我好好照顾你。”马车外,萧郦元语气轻描淡写,全然不顾两有情人劳燕分飞的痛苦。
若锦心思柔顺,她只好将自己的黯然神伤偷偷藏起来,配合着萧郦元的淡然,轻轻一笑道:“哦,那有劳郦元姐姐了。”
萧郦元果然没有食言,她带若锦来的南安,是个温暖安宁的鱼米之乡,这里远离纷争,气候温暖湿润,百姓安居乐业,家家衣食充裕。
若锦很快就融入了当地的生活,萧郦元有军务在身,不能长期陪她,便安排她寄宿在一户可信的农户家中,这农户姓王曾受过萧郦元的恩惠,对若锦十分照顾。
日子如流水,一晃就是一年,若锦待在这安静的小城,有种不知世事的孤寂感,殊不知,世道已经完全乱了,远在北方的玄英军揭竿而起,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天下,不消半年光景,就已经占领了魏朝大片江山,而远在京都的魏成帝焦灼不已,没多久就一病不起,太子接过这个烂摊子,重新集结大军,势要与玄英军决一死战,可奇怪的是,玄英军突然暂停了攻势,与魏朝隔江而治,建立了新的王朝——宣朝。
又是一年冬月,若锦和王家姊妹一起结伴去赶集,南安是个小城,集市里也远不如宛城那般丰富,不过能出门逛逛,对于若锦来说,已是十分难得。
等到逛的差不多了,若锦总会借故跟王家姐妹分开一段时间,独自去往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酒楼。
柳三娘早就在那等候多时,见若锦一露面,就笑吟吟招呼:“锦丫头,这儿。”
柳三娘是半年前来到这里的,随着年岁渐长,她没有了当初的风姿,教坊司不养闲人,便将她放了出来,好在柳三娘存有些积蓄,便写信来找若锦。
这家酒肆便是柳三娘出资开的,若锦心善,时不时来看望她,并送些粮油吃食。
“这几月店里生意渐渐好些了,你不用担心我,我呀,饿不着。”
“柳姐姐,我知道,可我拿得出手的也就这些了,还请你莫要嫌弃。”
“怎会,你的舞技这般好,明明就……”
柳三娘欲言又止,转而又另起话题:“对了,过几日,我店里请了几个胡姬来跳舞助兴,有空来玩。”
“嗯,好。”若锦默了默,才小心翼翼问道:“长岁,他……有消息么?”
柳三娘摇摇头,叹了口气:“听说玄英大军主营在西北地带,谢长岁既是玄英军,想来也在那里,他……离我们太远了……若锦,终归不是一路人,即便找到他,你又能怎样?”
回去的路上,若锦一直在想柳三娘的那番话,是啊,即便找到了谢长岁,她又能怎样?
又过了几日,王家一派热闹,原来是王家大丫头嫁人的大日子。
王家人朴实,给自家丫头找的夫婿是同村的青年,家世相当,人品忠厚,性子也温和,两家人对这门婚事都十分满意,对于庄家人而言,能踏实过日子,就是最好的姻缘。
村子里老老少少几乎都来了,大家说着笑着,欢聚一堂,喝着喜酒,畅意无比。
若锦也跟着喝了些,待宴会结束,她脑袋昏昏沉沉的,回屋就倒在床榻上,嘴里还在呢喃:“阿姆,我有些困了,明日再梳洗吧。”
“看不出,你这般怠惰。”
一个声音响起,若锦觉得熟悉,可脑子像一团浆糊般的,想不到人名,只觉得脸上有一丝丝微凉,似乎有人在用帕子给她擦拭脸颊。
“谢谢你,大好人。”
“嗯,不客气,小寿星。”
听到这话,若锦眼中涌出一片温热,已经好久没人记得她的生辰了,而且那个声音……她渐渐想清楚,那声音的主人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