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
李云兰这么一打岔,徐露凝就错过了谢永乐。
她赶到的时候,宴席那边已没什么人了。她随即找了个侍女,问谢永乐的下落,侍女答:“谢家姑娘被侯夫人带回去了。”
徐露凝的气已消了,听了这话,便为谢永乐担忧起来,不知信阳侯夫人会不会责骂她。但转念一想,信阳侯夫人可是她亲娘,若是成日苛待她,谢永乐至于养成这么风风火火的性子吗?
她放下心来,但还是决定,过几日去看看谢永乐以及三姊姊。
是夜。
白天还是风和日丽,夜晚却刮起了大风,下起了瓢泼大雨,温度也紧跟着骤降。窗户没关,冷风呼呼地往里灌,徐露凝紧紧揪着被角,冻得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她做了一个梦。梦境里,有间精致典雅的闺阁。里头,烧着暖和的炭火,铺着厚厚的绒毯,点着明亮的烛火。
孩童酣睡在床榻里,床边,坐着位看不清脸的年轻妇人。她轻轻地拍着女孩的背,轻启朱唇,慢悠悠地唱着软言软语的悠扬调子。
等到女孩睡熟,妇人才起身,捶了捶酸胀的肩膀,再弯下腰,替女孩仔细地掖好被角。一切都做完后,妇人终于露出一抹满足的慈蔼笑意。
徐露凝不知自己是何时醒的,她只知道,自己醒来时,已经泪流满面,泪水将床褥都给浸透。她穿着单薄的中衣,怔怔地在床上坐了好久。
离开美好的梦境,或者更确切的说,离开了梦中的“她”,醒来后,面对现实的凄风苦雨,被冷风吹在身上,是至寒彻骨的冷意。
理智告诉徐露凝,她确实不知道梦中的年轻妇人是谁。但情感上来说,她已经知道她是谁了。她一定是她早逝的母亲,苏氏微雪。她穿着浅粉色的衣裙,只消站在那,抿唇柔柔一笑,就足以让徐露凝的泪水决堤而出。
春怜夏惜进来时,徐露凝的嘴唇已经冻得有些发紫了。夏惜惊叫一声,赶紧去关窗。春怜忙取了外衣,给徐露凝披上,捂得严严实实。
春怜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直唤道:“姑娘怎么不爱惜自己,身体冻得冰凉,也不添件衣裳,万一冻病了,可怎生是好!”
徐露凝的眼底终于有了焦距,算是彻底清醒过来。她藏起悲伤,忍住咳意,轻轻握了握春怜的手,让她安心:“不碍事的,你莫担心。”
春怜也不好说什么了。
自从这天起,一连几天,徐露凝都在做同样一个梦。然而,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她阿娘的脸。她每每醒来,都怅然若失。
到四月初六这天,正是晚霜时候。这天一早,徐露凝就醒了,她穿戴整齐,不施粉黛,只戴上月亮子,浑身素衣,走出房门时,她的弟妹们已经等在那了。
今天是他们母亲的忌日,是以,作为儿女,他们三人要去大相国寺,祭拜苏微雪的往生牌位。儿女至孝,这一祭拜超度,便要一日中的几个时辰,一月中的十几天。
今日离开大相国寺后,他们还要在家中待上十四天,抄经食素,吃斋念佛。佛家讲究缘法与来生,徐露凝他们如此这般,也只为苏微雪的来生能安稳幸福。
栖梧山底,徐露凝有些歉意地看着弟妹:天可怜见,他们的生辰与母亲的忌辰是同一天,连好好地过个生辰都是奢望。
这样的事,徐露凝也无可奈何,她只能说:“今日虽是阿娘的忌辰,却也是你们的生辰,阿姊不好厚此薄彼。等到回去,阿姊就让小厨房为你们一人下一碗长寿面。”
不过一碗普通的长寿面,兄妹俩听了,俱是弯了弯眼,忍不住轻轻点点头。也难怪,这些年,身边的人都因为是苏氏的忌日而忽视他们,唯有徐露凝真切地记得,这日也是他们的诞辰。
约定好后,姐弟几人摈除杂念,虔诚地踏上了栖梧山。
大相国寺。
寺内烧着檀香,香烟袅袅,却不见香客,甚是冷清。在最里面的八角琉璃殿,殿外有两个带刀侍卫守着,殿内,则跪着两个熟悉的人,那正是宗政危楼与准陵。
大殿正中,立着一座写有“君父绥武帝宗政无极”的牌位。宗政危楼出现在这里,并不是巧合,而是与徐露凝有过的约定。以前,他们常会一起来大相国寺。
后来,在绥武帝病逝,宗政危楼成为帝王,称孤道寡时,他也会在这一天,祭拜他父皇的往生牌位。父皇是他一人之父皇,时至今日,除了他,再无人真切地记挂着宗政无极。
今日一早,宗政危楼就令边巽坊的人封了栖梧山的路,不准其他人进来上香。但徐露凝不是其他人,所以,藏在暗处的侍卫才将他们放了进来。但这些,徐露凝是不会知道的。
环顾四周,她也只是暗道一声“人迹萧条”而已。
三人来到大相国寺最宏伟的大雄宝殿中,这里除了供奉三尊大佛与十八罗汉外,还供奉着许多的往生牌位。死了的人虽死去,却总有活着的人会惦记。
苏微雪的往生牌位在第二排第三个,牌位锃亮如新,应该是有人时时擦拭。牌位前还插了三炷香,香已经燃到一半,应该是清晨就点上了的。
左边的地上放着三个蒲团,看来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徐露凝不由叫住了年纪小的沙弥尼,她问:“敢问小师傅,这些,可是你准备的?”
年轻的沙弥尼摇摇头。
“是我。”
与此同时,一道仿佛汩汩泉水流淌而过的清冽女声传来。徐露凝抬头,刹那间愣在了原地。看清楚来人时,她梦境中的母亲形象,也终于有了脸庞。
徐露凝还什么话都未曾说,眼泪就先一步地流了下来。脑海中的画面一闪而过,她捉不住,却又熟悉无比。那是曾经天不怕地不怕的她,长跪在佛祖像前,祈求佛祖保佑母亲长安。
“姨母。”徐露凝哽咽着,连声唤道,“姨母。”她身边的弟妹也怯怯地唤着“姨母”,只是不熟,盖因很少见到她。
来人带着僧帽,半阖着眼。岁月不曾在她的脸上留下印记,青丝犹在,她看上去像是只有二三十岁。听了几个晚辈们的问候,她的心不曾动摇。就像无波无澜的湖面,不曾摇曳过半点。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苏微雨的心早已尘封,不会与熙熙攘攘的尘世再有纠葛。她抬手施然一拜,轻轻纠正了孩子们的称呼:“此处是大相国寺,不是凡俗的地域,亦没有施主的亲眷。”
“贫尼常着青衫,故以此为名。”苏微雨,不,应该是青衫师太了,她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三人,眼中是慈悲,亦是残忍,“请施主们,唤一声,贫尼的法号,青衫。”
徐露凝三人说不出话了。
他们就在近前,亲眼目睹,这位曾经的谨国公嫡出大姑娘,现在的大相国寺女住持。她虽与他们的阿娘面容相似,但性格,却是显然不一样。无论再怎么像,也只是外表。
母亲是温柔体贴的,姨母是清冷疏离的,她不该将二者混为一谈。虽然这样提示自己,但徐露凝还是忍不住微抬起头,努力地收回眼角的泪水。
其实,她应该高兴的,不是吗?若无姨母,她连母亲老去的模样都想不出来。而且,不是都说双胎会心心相印吗?佛祖在上,若双生子真的心有灵犀,那么,母亲虽走了,却仍然在。
因为她的一部分,还活在姨母身上。姨母会替母亲,好好看一眼这大千世间,好好看看……他们这三个已经成人的、相依为命的姐弟妹。
“青衫……师太。”徐露凝注视着青衫,像是要把她的脸刻入骨子里。她看了很久很久,接着,她转过身,跪在蒲团前,任由泪水打湿自己。
触景而伤情,不外如是。她做不到将姨母与母亲剥离开,她见青衫,哪怕一眼,都会想起早逝的阿娘。她的母亲很早就消逝于时光洪流之中,她早就没有母亲了。
早在十岁时,就没有母亲了。她们的母女缘分早已尽了,她终是与母亲,此生的母女缘分浅薄。但求来生,能与母亲再次重逢。
徐露凝难得有这么情绪外露的时候,她无声地啜泣,神色伤感,如同一枝枯败的花。她对着母亲的牌位,对着佛祖罗汉的牌位,虔诚地叩拜,以求下一世。
青衫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徐露凝,就好像又一次看见了那个倔强的小女娃。即使她告诫自己,与尘世断个干净,不能认下徐露凝,也不免替她难受。
所以爱恨别离,生离死别,红尘纠缠,最是伤人。
就如她。
在她还是少女时,那人夸她穿青色好看,于是她便经常穿着青衫,等着他来迎娶。可后来,为着不被猜忌,他娶了别家的贵女。
她一怒之下,舍弃所有,来到大相国寺,想要出家,法号青衫。可师父说她尘缘未了,不允剃度,于是她带发修行,暂住在这里。
几年后,那人的发妻难产而死,留下两个年幼的儿子。他来到大相国寺,求她做他的继室。可她,拒绝了。
这几年,她的心境已有了变化。等那人走后,她正式出家为尼,不落发,法号依旧为青衫。缘起缘灭,皆是青衫。
也就是那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师父所说是何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