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案情为重
同样是风寒,尤意情的病情与尚泽世并不一致。
就拿发热来说,尚泽世那时只是轻微地烧了半晌的功夫,当日就退了。尤意情却连烧了两日,第二日入夜后才完全退烧。
也正是由于尤意情病得不轻,尚泽世的计划和预想被打破了。
她本想着让小房子安排尤意情白天在自得斋干点清扫和研墨之类的活儿,夜间就留在自得斋歇息。
结果,尤意情骤然病倒,干不了事不说,还得人去伺候他。找谁伺候都不如找小房子来得放心。
于是,尚泽世索性把批折子的地方改为自得斋,用小房子从库房里弄来的一扇大围屏把自得斋一隔为二。
她自己在有书架和案桌的那头批阅奏折,让小房子在靠墙有躺椅的那头照顾生病的尤意情。
不在圣安宫的时候,尚泽世经常忍不住琢磨:端郡王的眼线要是发现尤意情在圣安宫中,又刚好病着,会不会趁此机会动手?
事情若真如尚泽世所料,埋伏在圣安宫的暗卫肯定能当场抓获眼线。可惜,现实总是不如人意。
两日下来,因为差事进出自得斋的近役宫人有多名,但无人往屏风那头张望,也无人问汤药味是怎么一回事。
对于尚泽世的那些异于往常的举动,宫人们好像视若无睹,一个个都本本分分的,不打听、不关心。
除了两次呕吐,其余时间几乎都在昏睡的尤意情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要不是还有呼吸,尚泽世和小房子都要以为他过去了。
直到第三日,尤意情才恢复了一点精神,好歹能说上几句话了。
起初,尚泽世还担心两个人共处一室,自己会觉得不舒服来着。但实际却是,尤意情静悄悄得如同不存在一样。
让他不用做事,先把病养好,他就抱着那几本尚泽世给的书,安安静静地看。
连小房子也深有体会,趁着没有别的宫人在正殿的时候,对尚泽世感叹:“尤氏太让人省心了。”
在感谢过尚泽世和小房子的照顾后,尤意情根本不问皇宫和尚泽世的事情,也不提什么要求。
换了一般人,在没被禁止说话的情况下,绝对做不到如此安分。
面对如此静默守矩的尤意情,尚泽世着实是张不开嘴来主动挑起话题,想着来日方长,也就不急于一时了。
未时过后,多日来的阴云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晴日当空。三五成群飞来的燕子落在圣安宫的屋脊上叽叽啾啾,好不欢快。
坐在正殿看了一个时辰的奏折,尚泽世颈痛腰酸,心生出去放松之意,便换上一身轻便的衣饰,只许小房子一人随侍,步行去了御花园散步。
御花园的风景,年年都大差不差。无非是此处换了几株花草,彼处变了几座假山,那处多了几条锦鲤。
在宫中生活多年,尚泽世早已看腻御花园的风光,来散步纯粹为活动活动而已。
若非百兽园的草场泥泞不堪的缘故,尚泽世本想去那里骑骑马的。如今春雨初霁,只有铺满石子路的御花园适合走一走。
碍于右膝盖上的旧疾,尚泽世平日出行常乘步辇,往年雨季膝痛发作时,更是脚不沾地。
今年因为太医院开了新的调理药方,尚泽世的膝痛好了许多,要蹦蹦跳跳可能费点劲,散步还是不成问题的。
进入御花园的尚泽世信步而行,不知不觉中来到了万芳坞。
近来,坞中的各色花朵争相开放,正是做胭脂水粉、香囊花茶的好时节。
故而,有不少宫人会来万芳坞采摘鲜花。一路上,有好几个提着花篮的宫女太监给尚泽世见礼,皆是来自不同的地方。
在花香氤氲的万芳坞里漫步,尚泽世感觉自己由内而外地舒畅了不少,身上出了一层细汗也浑然不觉,欣然地越走越快。
二人行至一处假山时,小房子用拂尘扫了扫一块矮石上的灰尘,劝尚泽世坐着休息片刻。
尚泽世原本没想停下,看见小房子满头大汗,想到他素来怕热,便决定停下歇一歇,还取下别于腰间的檀香扇递了过去。
檀香扇,顾名思义是由檀香木制成的折扇,用以扇风,香气沁人心脾,夏季使用可消暑清心,秋季携带则有熏衣驱虫之功效,保存十年八载,香味依然不减。
这柄檀香扇,尚泽世用了有几年,赠扇之人就病逝了几年。
小房子是最早被派去服侍尚泽世的太监,本就知晓檀香扇的来历,何况香荑被改名为“绿荑”的事情才过去两日,怎敢伸手去接过自用?
有些顾忌,主子可以不顾忌,做奴才的不能不顾忌。这是伺候了先帝一辈子的老太监所授的长久生存之道,小房子一直都记着。
“谢陛下,奴才用袖管扇扇得了。”小房子笑呵呵地拒绝,尚泽世索性打开檀香扇给自己扇起了风。
这时,假山后头忽然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听着是一群宫女。
小房子意欲咳嗽两声以示圣驾在此,被尚泽世的一句“不必打断她们”给噎了回去。
话音刚落,假山后面的宫女们议论起了圣安宫。尚泽世有点好奇,对小房子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一起听听宫女们说些什么。
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啊!
“听说圣安宫最近来了个俊太监,陛下一回宫就急着和他厮混呢!”
“难怪几日前房公公叫人搬了一扇大围屏往圣安宫里运,八成是陛下不想被人看见和太监卿卿我我吧。”
只听了两句,小房子就气得不行了,碍于尚泽世没有表态,才不得不强压怒火。
尚泽世之所以不表态,倒不是因为对宫女的话没反应,只是想知道宫中传言能有多离奇,才选择了接着往下听。
估计宫女们也是来假山歇脚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甚至聊得愈发大胆了。
“我听圣安宫的人说,房总管这两日常叫人煎药。陛下的风寒不是好了吗?房公公也不像染病的样子呀?”
“你懂什么?药肯定是煎给那俊太监喝的。陛下不敢明着给请太医,所以才指使房总管去太医院开药。”
“选秀都已经开始了,陛下就如此春心难耐吗?要找男人怎么不找个侍卫,太监有何用?”
“太监虽然残疾,倒也不是毫无用处。说不定陛下懂得许多床第间的花样,和那个俊太监搞得不知天昏地暗呢!”
听到这里,小房子肝胆欲裂,拼命用眼神祈求尚泽世:“让奴才去教训她们吧!”
尚泽世却兀自摇头。与此同时,宫女们的对话还在继续。
“……依我看呐,陛下口味独特,不稀罕那些世家子弟,就喜欢温柔可心的年轻太监。”
“宫里的太监那么多,此前可从未听说陛下和哪个太监好过,看来这个俊太监长得不是一般的俊。”
“他到底叫什么啊?”
“好像是叫小易子?”
“我听到的是叫小秦子。”
“你们没有一个人知道确切名字吗?”
不待宫女接话,小房子突然动身,眼看着他就要往假山背后而去,尚泽世只好先声夺人。
“寡人知道。”
假山背后一下没了言语,想来宫女们都吓傻了。小房子也愣在原地,满脸疑惑不解的表情。
被人如此编排,尚泽世不可能不生气。但理智告诉她,训斥、惩罚,甚至是处决那几名宫女,都无法彻底消灭谣言。
因为,流言在宫中纷传的速度,不亚于八百里加急的战报,这会儿大概传得合宫上下人尽皆知了。
适才,尚泽世如果放任小房子冲出去骂人,免不了要下旨惩戒宫女。如此一来,只会更加坐实谣言。
届时,宫人们口口相传的就不是“陛下与太监厮混”,而是“与太监厮混的陛下恼羞成怒”了。
所以,尚泽世赶在小房子之前暴露了自己,为的就是力挽狂澜,将事情的走向控制在自己手中。
“叫她们过来。”尚泽世不急不缓地对小房子道,语气平淡得听不出情绪。
早就气炸了的小房子双手叉腰,粗声恶气地喊了一嗓子:“你们这几个不要命的东西还不滚过来!”
很快,四个穿着嫩绿衣裙的宫女跌跌撞撞、手脚并用地出现在了尚泽世的眼前,紧接着不约而同地开始磕头求饶。
“求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
“奴婢知错了!陛下饶命啊!”
“奴婢一时嘴贱,万望陛下开恩啊!”
“陛下宽厚仁慈,饶恕奴婢一条贱命吧!”
虽然尚泽世这个皇帝还未发话,但小房子在边上嗔目切齿的,一副要活剥了宫女们的架势,显得此时的气氛极度紧张。
已拿定主意的尚泽世既没有搭理宫女们的求饶,也不吩咐小房子,而是悠哉地扇着檀香扇,任凭宫女们嚎啕。
小房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问道:“陛下何不下令处置她们?”
对此,尚泽世并不予回答,继续保持默不作声。
一个看起来至多豆蔻年华的宫女,承受不住无言的折磨,率先壮着胆子向尚泽世求解脱。
“奴婢自知犯下死罪,请陛下发落。”
另外三个宫女听到同伴放弃挣扎,也跟着认命。一时间,又是一阵异口同声的哀求响起。
看到宫女们主动认领了死罪,尚泽世觉得时机差不多了,才终于发话。
“寡人不要你们的命,只希望你们回去之后替寡人澄清,和太监厮混一事纯属有人乱嚼舌根、搬弄是非。”
至此,小房子恍然大悟,连忙打起了配合。
“你们如此诋毁宽仁贤明的陛下,心里不觉得羞愧吗?听懂了就赶快谢恩,回去跟其他人好好解释清楚!”
宫女们被唱红脸的尚泽世和唱白脸的小房子完全说服,心甘情愿地连磕了好几个头,在尚泽世温柔地说了声“退下吧”之后,齐齐掩泪离去。
宫女们一走,尚泽世立即变脸,当着小房子的面,咬牙切齿地道:“但凡换成那帮官员敢如此诋毁寡人,寡人今日定叫他们知道,何为皇家威严不可侵犯!”
小房子知道尚泽世憋了一肚子的火气,怯怯地应声:“陛下威武,朝中岂有不惧者?”
话刚说完,小房子就意识到自己的马屁拍得不妥了。
私吞金矿、滥杀平民、安插眼线的端郡王就是头一个不惧君威之人,说“朝中岂有不惧者”实在亏心。
这个道理,尚泽世也晓得。
可她此时满腹郁愤,根本顾不上计较小房子的这点失误。
从听说出铜县“矿难”的隐情那时起就攒下的怒火,一度被她压住,今日因为宫女们的妄言而彻底复燃了。
越想越上头的尚泽世决定去百兽园抽陀螺撒气,结果还没走出御花园,就被急匆匆赶来的小蓝子给拦住了。
小蓝子是小房子手下的得力干将,尤意情这几日喝的药就是他给煎的。
“陛下……尤氏被……丁嬷嬷带走了!”
小蓝子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整话以后,尚泽世激动得差点踩了小房子一脚。
无怪乎尚泽世失去了冷静,只因丁嬷嬷是太后宫中地位最高的宫女。一旦丁嬷嬷出现在哪里,就意味着奉了太后的懿旨。
“到底怎么一回事?太后不是一直在国寺清修吗?为何突然回宫了?”
尚泽世着急地连抛问题,直至小蓝子开始回答,脑子才后知后觉:太后被惊动的原因其实已明了。
“宫中关于陛下的流言传到了国寺,太后一回宫就派丁嬷嬷来圣安宫找人。丁嬷嬷带走尤氏之际不曾言明太后之意,具体缘由恐怕要陛下亲自前往长福宫才能知晓。”
事实证明,尚泽世小看了流言的内容,也低估了流言传播的速度。
尤意情到圣安宫才几日?连在宫外清修的太后都听说了他的存在!
小蓝子也是个懂事之人,自始至终不曾向小房子探听尤意情的真实身份,只知道尤意情之于主子是特别的,所以一有事情就急着来禀报。
正是念在小蓝子的知分寸,小房子才把煎药的事情交给了小蓝子。虽然小蓝子也是圣安宫的近役宫人之一,尚泽世却没有怀疑过他是端郡王的眼线。
除却因为小蓝子是小房子的徒弟外,更因为小蓝子和小房子一样,都是受过尚泽世的恩惠、曾经发誓要效忠皇家一辈子的人。
小房子也被突如而来的消息冲昏了头脑,不管不顾地直接就问尚泽世:“陛下,这可怎么办?您要即刻去见太后吗?”
即刻前往长福宫无疑于向众人宣告:尚泽世很在乎尤意情。这样做仍是会让宫人浮想联翩。
尽管尚泽世确实看重尤意情,但她也只是看重尤意情在出铜县冤案中的作用而已。
可万一太后对流言信以为真,认为尤意情魅惑君心,尤意情的处境就危险了。
毕竟,他现在只是圣安宫的一个奴才,即便是尚泽世的一个侍男,太后也是有权直接处置的。
在自己的名誉和尤意情的安危中摇摆不定的尚泽世,最终还是以案情为重,决定立即赶往长福宫。
等她火急火燎地抵达目的地,却发现事情的走向并非自己所料想的那样。
最为明显的是,尤意情居然没跪在地上,而是好端端地站着。这可不是一个魅惑君心的奴才能有的待遇。
其次,太后看尤意情的眼神居然一点都不严厉,甚至有些笑意。奇了怪了!
然后,丁嬷嬷也是一副含笑的模样望着尤意情。怎会这样?
最后,当尚泽世在太后旁边落座,让尤意情免礼起身后,听见太后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这孩子怎么不早些和哀家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