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想要我效忠于太子?那你得奉上我最想要的宝物。”
卫子策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他说这话说时,唇角一直噙着几分笑意,仿佛是因为想到了那份“宝物”而笑,又仿佛是在笑话陆嘉年。
他到底因何而笑,就不得而知了。
陆嘉年起初以为,卫子策只是擅打战,并不通谋略,要知道,卫家三代人皆出事时,他才年仅十一岁,这十年以来,他既不在京都长大,也无人给他过庭之训。但此刻,陆嘉年觉得自己看错了。
至少,他此刻竟无法彻底看明白卫子策。
陆嘉年依旧面不改色,问道:“不知卫将军想要的宝物,具体是指什么?但凡我陆某拥有,定双手奉上。”
卫子策骨节分明的指尖点了点桌案,像是思量了几个息,这才淡笑而过:“呵呵……暂时不可言说。等到时机成熟,我自会向陆大人讨要。”
他想要的宝物啊,数十年如一日的渴求。
陆嘉年识人无数,又是玩弄心术的好手,素来人情练达,他以为,这是卫子策的推脱说辞。
“那好,我便静等卫将军的消息。不过,我的意见,还望卫将军再考虑一二。太子殿下德厚流光、怀瑾握瑜、慎思笃行,又是圣上亲封的储君,卫将军乃国之栋梁,想来必定会辅佐太子殿下。”
卫子策但笑不语,既不否认,也不肯定。
他告辞离开之际,陆嘉年脸色骤变,若非亲自接触,他当真不知卫子策会是一个心机深沉之人。
此时,黑漆雕菱花的屏风后方走出一人。
陆嘉年颔首:“殿下方才亲耳听见了,卫子策此人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太子沉吟一声:“他到底想要什么宝物?尽快查明。”投其所好,才能收买人心。
陆嘉年默了默,并未多言:“好,我立刻命人去查。”
卫子策离开了京都十载,要想查清楚他的喜好,还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
温府这边,温棠与父亲又不欢而散,她去祖母房中,守了老人家好一会。
“大小姐,您吩咐的事办好了,这野山参用了一半,另一半给您包好了。”婆子将剩下的一半野山参递给了温棠。
野山参起到药引的作用,用半支即可。
温棠收下了另外半支,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温老夫人服用汤药后,还真多了精气神,她拉着温棠的手,欲言又止。
老人家已经开始信命了。
温棠的命数,与她母亲一般无二。
“好孩子,回去后好好过日子,若实在熬不住……切记,以你自己为重。”温老夫人话中有话。
温棠听的真切,也懂了温老夫人的意思:“祖母,棠儿省得。只是……棠儿很想知道,母亲当初到底是怎么死的?临死之前可有交代过什么话?”
随着年龄增长,温棠愈发能够理解母亲当年的处境。
她自己没有孩子,大可以与陆嘉年和离。
可是母亲当初生育了她与阿诚,即便吞下所有委屈,也没法潇洒抽身离开。
温老夫人眸色滞了滞,面对温棠的追问,她索性闭上了眼:“棠儿,听祖母一句话,别问了,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温棠:“……”
又是这样的说辞。
从前年少,祖母会威胁她。后来祖母干脆在她面前哭泣,让她莫要再问。到了如今,祖母还是不肯将当年的事告知她。
温棠已经询问过数次,也暗中调查过,皆是无果。
她不明白……
难道母亲的死,是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那好……我先回去了,祖母保重身子。棠儿过几日再来看望您。”母亲的事越是弄不明白,温棠就愈发不甘心,她还是会继续暗中调查,直到查出结果为止。
***
日薄桑榆,暮景残光。
陆嘉年从外面归来,刚迈入府门,竹意便从垂花门迎了过来。她原先是楚家的下人,也是楚微的贴身婢女。陆嘉年师从楚大夫,故此,从前也时常登门楚家。
他对竹意自然也很熟悉。
竹意早已等了片刻,担心陆嘉年今晚又会去见温棠,抢先一步过来请人:“大公子,小姐她又不肯服药了。”
陆嘉年剑眉轻蹙,往后宅方向望了一眼,顿了顿,这又抬步往厢院的方向走去:“为何不服药?”
竹意一路跟上,回禀道:“小姐说她并未染上风寒,又因今日实在燥热,小姐这才饮不下汤药。”
一言至此,竹意悄悄观察陆嘉年的侧颜,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一些不一样的情绪。
自家小姐从年少起就爱慕大公子,但大公子却钟情于温棠。
大公子与温棠大婚那阵子,小姐甚至绝食了半载。
老爷仅有大小姐一女,临终之前将大小姐托付给了大公子,在竹意看来,大公子就应该照拂好她家小姐。
既然大公子与少夫人感情不睦,自家小姐的机会就来了。
京都权贵大多皆是三妻四妾,竹意只盼着小姐可以尽快达成所愿,以结束长达数年的相思之苦。
楚大夫驾鹤西去后,楚微就被接来了陆家,被陆嘉年安置了芙蓉苑。在接她入住之前,还命人将芙蓉苑特意修葺了一番。
陆嘉年对这位师妹,当真无比心细周到。
从前,温棠怀疑过他对楚微的心思,但陆嘉年的说辞是,只将楚微当做妹妹。
“师哥!”
陆嘉年刚迈入芙蓉苑的月门,楚微便从亭台走出,提着裙摆迎了过来。楚微拖着婚事,迟迟不肯说亲,如今已十九岁了,错过了女子出阁的最佳时机。要知道,时下民风开化,女子十五岁及笄,十六岁即可嫁人。故此,楚微拖到今日尚未出嫁,让陆嘉年不得不对她负责。
加之,恩师的临终遗言,以及那日落水相救,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叠加,让事情走到无法逆转的地步。
陆嘉年,必娶楚微不可了。
见楚微如彩蝶一般扑来,陆嘉年稍稍怔住,大抵是迎着夕阳的缘故,他眼前忽然涣散,仿佛看见了几年前的温棠。她初嫁他时,也会在庭院等他归来,再提着裙摆迎上来,一副笑靥如花,眼底有星光的样子。
“师哥?师哥你怎么了?”楚微见陆嘉年愣神,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她凑得极近,不把自己当做外人。
她年少红鸾心动,满心满眼皆是陆嘉年,对她而言,陆嘉年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也是她此生的归宿。
陆嘉年回过神,脸上看不出任何异样:“怎么不喝药?听话,把药喝了。”
恩师之命,他奉为圣旨。
恩师让他照拂好师妹,他自是要做到。
楚微太喜欢陆嘉年这副口吻,像极了父亲在世时关切她的模样。
“师哥,我怕苦!”楚微撒娇,她算不得妖艳美人,但胜在清丽,是小家碧玉,站在陆嘉年面前,宛若小鸟依人。
怕苦……
温棠也怕苦。
但后来无论她染多少次风寒,再没有在他面前提过汤药苦涩。
仿佛一夜之间,温棠再不需要他这个人。
对一个人最大的轻蔑,并非是咒骂、捶打。
而是漠视、冷淡。
思及此,陆嘉年脸色骤然沉了沉,对芙蓉苑的婢女,低喝道:“你们是怎么伺候小姐的?一个个没用的东西!去回事处领些蜜饯过来,日后小姐若是染病,必须服用汤药。”
陆嘉年虽年轻,但身为陆家少主,他有着不可撼动的地位,婢女们当下齐齐垂首:“是,大公子。”
楚微眼神痴痴,以为陆嘉年是对她关心则乱,伸手拉着陆嘉年的衣袖,轻轻扯了扯:“师哥呀,不要怪她们,都是我受不住苦涩。”
陆嘉年轻应了一声,一手朝后,不动声色避让开了楚微的碰触:“你乖些,莫要再任性,得了空,我再来看你。”
言罢,陆嘉年转头要走,楚微急了。
父亲过世后,陆嘉年只是将她这个孤女接来了陆家,婚事一直没有给一个明确的说辞。
上次落水,陆嘉年抱她上岸,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有了肌肤之亲,陆嘉年若是不对她负责,未免有些说不过去了。但楚微这两天一直没能等到陆嘉年的准话。
“可是师哥,你我……”她很想问问,他们的婚事几时能落实。
以她的身份,大概会是平妻,她也深知师哥宠她,不会让她做妾。
楚微不介意当平妻,谁让温棠抢先一步嫁入了陆家大门呢。
她只是太喜欢陆嘉年,有些等不及了。
陆嘉年面上含笑:“我还公务在身,你好生调养身子。”
身子调理好了,他们就能成婚了么?
楚微想当然的以为着。
而不消片刻,等到她派出的婢女过来时,却给她带了一个令她失望的消息。
“小姐,大公子他、他……去了少夫人的汀兰苑。”
楚微正老老实实喝着汤药,闻言,手中瓷勺掷地,哪里还有温婉淑女之态,她眼中俱是愤恨之色,以为是温棠阻碍了她与陆嘉年之间的姻缘。
“师哥是太子殿下的左膀右臂,哪有时间沉迷后宅?温棠这个时辰将师哥叫过去,未免会耽搁师哥的要事。”楚微字字句句都在贬低温棠。
一旁的婢女不敢插话。
其实……
少夫人并未命人喊大公子。
是大公子自己去了汀兰苑。
***
温棠今日来回奔波,她早晨是何穿扮,此刻还是怎样。
即将进入三伏,京都城这阵子甚是燥热,温棠在庭院亭台下托腮沉思。脑子里全是母亲的事,也会抽些功夫思量如何给卫子策调制香膏。
冷松香过于清寡,不太适合卫子策的年龄。
龙涎香又过于矜贵沉稳了些。
卫子策就如广袤天际的雄鹰,温棠很难找出适合他的香料。等找到合适的香料,才方便配置香膏。
陆嘉年过来时,就见温棠一手托腮,另一只手缓缓转动着杯盏,游神在外。她今日梳了盘云髻,玉簪插发,修长白皙的脖颈露在外面,侧颜娴静清媚,乍一看还有些稚嫩。成婚六载,闹了五年罅隙,而在陆嘉年看来,温棠还是当初模样。
人还是那个人,可她对他的情却不一样了。
晚风拂过,掠起美人鬓角发丝,落日霞光从西南角射过来,刚好照出了美人面颊上的小绒毛,她纤长的睫毛缓缓扇了扇,像是思念郎君的妙龄少女。
陆嘉年一改往日冷漠,即便今日已经闹过一次罅隙,但还是放缓了音调,大抵是觉得即将让楚微进门,他对温棠多少有些愧疚之心。
“你在想什么?”
这话一问出,陆嘉年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在想什么……
他好似已经许久不曾关注过温棠的日常,更是不知她的心事。
陆嘉年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他自幼就明白自己的身份与责任,当初跪在祖父面前求娶温棠,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出格的事。
故此,夫妻冷战的这五载,他不曾主动哄过温棠。
也因整日繁忙,他好像逐渐忘了什么。
温棠诧异抬首,眼中映着夕阳的光,水润剔透,若是不开口说话,更显得清媚稚嫩,可她一说话,嗓音却是那般冷漠疏离:“你怎么来了?有何事?”
陆嘉年到嘴的话又卡在了嗓子口。
温棠但凡有楚微一半的主动,她与他也不至于闹成这般田地。
陆嘉年的脸色沉了沉,嗓音也冷沉了几分:“我已命人购来了野山参,虽不是长白山的百年山参,但或许也能派上用场。”
他已经在给她台阶下。
陆嘉年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好了。
至少,还一直记着她的事。
温棠莞尔,她依旧坐在石杌上,还保持着托腮的姿势,好似半点不想在陆嘉年面前注意仪态。
“不必了,事情已经办妥了,多谢大公子的好意。”
话音一落,陆嘉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滞。
温棠觉得诧异,要知道,这人素来喜怒不形于色,可在她面前,倒是息怒易见。
陆嘉年嗓音冷沉,阴阳怪气,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你找了谁帮衬?可是苏启?温棠,我真是小瞧了你,这京都城的青年才俊,有几个是你不熟悉的?”
温棠:“……!”又来了!没完没了的猜忌与诋毁!素来严谨慎重的陆大人,却在这种事上从不事先查明。
她不明白,陆嘉年被誉为竹兰君子,一惯克己复礼,怎么到了她这里,他便这般不讲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