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
换上那粉霞锦缎襦裙,又穿了件鹅黄四喜如意小袄,宋安悠方才出了门。
走到大门口,一位等候在门外的侍女便快步上前来行礼。宋安悠瞧着她像是夏府的人,问道:
“你是夏府的侍女?可是夏姐姐有什么事?”
“是的,县主。我家小姐怕您去监修河道无聊,特地命奴婢把小福送过来陪您解闷。”
说罢,将手中的竹篮递给小鱼,里面铺着一层鹅绒,小福就在里面安然睡着。
倒是忘了这个小家伙。宋安悠将小福抱在怀中逗弄了一会,又抬头望着那侍女:
“有劳夏姐姐挂念了,你回去告诉夏姐姐,等我有空,一定马上去找她玩。”
需要去的地方在城外,即使马车一路飞驰,也需半个时辰。好在小福待在身边,宋安悠时不时拿食物逗它一下,又摸摸它如云的软毛,倒也不觉得路程烦闷。
约摸两刻后,周围传来一些沉重的脚步声,马车也放慢了速度。
掀开车帘,只见路上三三两两的百姓,正背着大包小包的包袱在缓慢走着,此刻虽为清晨,太阳却也出来了。道上的人都出了一身薄汗,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这就是京都下游那些村庄里受调度的村民。
每年为了排洪,都需要提前将下游沿江村子里的人提前迁到京都来,这也是为了避免产生不必要的伤亡。
京都的鐲恤制度完善,专门修建了养济院为这些百姓提供食宿。
只不过这来京都的路,还是得自己走。
马车旁,一个男孩停了下来望向他的娘亲:
“娘,我好饿啊,还要走多久啊?”
旁边的妇人摸了摸他的头:
“阿佑乖,马上就能到京都了,等到了京都,我们就可以吃饭了。”
可这里离京都还有七八里路。
“小鱼,你派人让他们先在这停着休息一下,再搭个粥棚,让他们先吃了早饭再走吧。”
小鱼点了点头,下车去通知家丁。
忽地一阵昂扬的马嘶,只见一辆马车从后方拐角处狂奔而来。朱红的车身,车檐覆盖着修剪好的棕片,四角垂挂着珠帘玉穗,窗间以华贵的青灰色绸缎隔开。就连那车轮也以黄金镶嵌。拉车的马匹更是通身枣红,健美壮硕。可谓神气十足。
路上的人忙忙退至道路两旁,生怕冲撞了这贵驾,但马车还是放慢了速度。
许是感知到了这动静,车上传来一个清澈的少年音,带着些许不满:
“王叔,怎么回事?快些赶路啊,迟到我爹得骂死我。”
宋安悠听这声音十分熟悉,掀帘一看,那位少年却并未露面,就又将车帘放下了。两辆车就这样一前一后行进着,宋安悠可以清楚的听到他们的对话。那个被唤作王叔的车夫转头向车里答道:
“少爷,这周围都是人,实在不适宜加快速度,等走过这段路,就可以走快些了。”
“都是人?”
“还真是,他们都是去干什么的王叔,去踏青吗?”
对着一堆疲惫不堪的人还能说出踏青游玩这种话,这小少爷......
宋安悠和小鱼坐在车内一阵沉默,那位王叔也是一脸汗颜:
“呃.....少爷,他们都是从前面村子里来的百姓。眼下春汛在即,朝廷有防汛调度的命令,他们需要赶往京都,在京都暂住。”
车里传来一声哦,也不知那小少爷听懂了几分。
“这里离京都,有多少里路?”
“得有七八里吧,少爷。”
“这还要走好久呢。”
车内的小少爷沉吟片刻,似是在思考:
“王叔,你让他们先别走了。派人去京都找些马车来,一人一辆,让他们坐马车去京都。”
一人一辆马车?宋安悠有些诧异,这京都竟还有比她做派还豪奢的富家子弟。
那王叔倒好像对这种情景习以为常了,赶忙让旁边一小厮下去招呼着。车辆终于脱离了人流,后面那车忙快马加鞭越过宋安悠的马车,消失在了前面的弯道。
宋安悠回想着刚才那人的声音和做派,心中模糊有个身影。
莫非是他?
但人已走远,无法求证。等回家问问舅舅吧。
终于到达了疏浚河道的地方。宋安悠一下车,就看见干涸河道里全是弓腰忙碌的河工,他们用铲子将淤泥铲进背篓里,又慢慢的将装满的背篓背至岸上,将里面的淤泥堆在一起。一趟接着一趟,井井有条。
“县主万福!小的刚才在那边监督着干活,有失远迎,县主见谅。”
宋安悠正看得出神,却被一声问安拉回了思绪。回头一看,一位身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子正朝着自己行礼。
“不必多礼,我也是刚到。”
那男子方才开始自我介绍:
“下官名叫周子明,是这段河道的河官,今日工部那些长官都不在,县主若是有什么吩咐,派人来找下官就行。”
宋安悠本来得的一个闲职,哪里有什么事。只笑着说:
“周河官只管忙自己的,不用管我,我也没什么事。”
又看那边堆着的淤泥快成一座小山了,心中有些好奇,又追问了一句:
“周河官,我看这河道里的淤泥众多,不知挖出来后作何处理?”
周子明看了眼旁边的淤泥,拱手答道:
“县主有所不知,这里往前行两里,有一大片桑林。河底淤泥肥厚,挖出后就会运到那桑林里去作肥。既让淤泥有了去处,那桑叶也会长得更好些。”
宋安悠点点头表示赞同:
“原来如此,这倒是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周河官,受教了。”
周子明连道不敢不敢,就退下处理其它事务了。
对了,永定侯的嫡子。
宋安悠突然想到今天要见的关键人物。环顾四周却没见着看起来像的,正极目远眺着出神,只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荣安县主万福金安。”
那声音温柔如清风拂过,却又带着丝丝清冷,好似炎炎夏日里一泓清泉,使人闻之便觉愉悦舒畅。
荣安,这是皇上赐给宋安悠的封号。
宋安悠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荣安县主便是自己。
她摆了摆手连说不必多礼,又转头望了眼声音的主人,这一望,让她呆愣在了原地,脑袋里混混沌沌,只剩下一个想法:
“这天下除了舅舅和夏姐姐,竟还有这般好看的人物。”
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年轻的公子,身披一件纯白的祥鹤大氅,一支青簪挽住半头墨发。生得一双瑞凤眼,含笑中又潜藏着清冽,睫毛浓密分明,轻轻掩在眼间,薄唇两侧勾起微微的弧度,更衬他和煦如春风。
宋安悠不知为何想起那日在宫中未曾见着的桃花树,眼前这公子,莫非便是那桃花得了灵性,幻化的人形?
一阵清风过,将宋安悠头上的嫩粉发带带至她的眼前,也拉回了她胡思乱想的脑子,她尴尬的低头整理发带,脑内也是一团乱麻。
微微一抬眼,却见这公子腰间系着一块令牌,仍是鎏金边纹,通身艾绿,刻着“永定侯府”四个字。宋安悠心中一下了然。这就是永定侯府的嫡子:
凌云谏
想到永定侯府与自己父母的死那千丝万缕的联系,宋安悠定了定心神,又抬眼望着那凌云谏,露出甜甜的笑容,梨涡显现:
“原来是永定侯的世子。世子身份尊贵,何须向我见礼?
这话其实不对,宋安悠为功臣之后,受皇帝封赏为县主,与皇家也是联系紧密。而凌云谏虽为皇室子弟,但他的父亲永定侯只是先帝的远房堂兄弟,随先帝征战有功才列土封侯,如今还失了实权。细算起来,他向宋安悠问安并无不可,宋安悠只是有意找些话聊,避免冷场。
在宋安悠刚刚发愣之际,凌云谏也在观察着她,见她穿着精致,似乎也对今日的定位十分明白,可见十分聪慧,为何突然这样问?
正欲回答,眼前的少女又抢先一步:
“我们如今共事,世子不用唤我县主,叫我名字就好,我叫宋安悠。’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1}的‘安悠’。”
“县主为人亲和,可礼节不可抛却。”
宋安悠有些失望,没想到这位世子看起来温润亲和,却不太愿意与人打交道。不过想到自己与他才刚刚见面,一味的套近乎反而惹他怀疑防备。宋安悠也不再强求:
“那世子随意,此刻阳光刺眼,我们进屋说话吧。”
守门的丫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与她一同值守的姐妹刚才肚子痛去了茅房,久不见回,她一个人在这待着只觉得无聊的快要睡着。余光一瞥,却见那边走来一对璧人:男俊女俏,都穿着精致,旁边随着一位抱着猫的侍女,亦是容貌清丽,让她感觉一下从河道旁到了什么宫廷夜宴里。
忙醒了神,将两人迎进屋内,又奉好了茶水,方才退回屋外守着。
虽说是屋子,其实不过是一间匆忙搭成的临时休息处,供那些来巡查的官员歇脚。
屋内仅一张四角方桌,配着长条板凳。桌上摆着一套釉瓷茶具。
在屋内坐下后,凌云谏不知从哪拿出一本书默默看着,没再言语。宋安悠见他看得认真,不便打扰,自己一时也找不出话来聊,就只能让场子冷着,从小鱼手中抱过小福,安静的为它顺毛。
监修的工作就是这么无聊,他们虽奉御令来监督,可于上有各路长官做决策,于下,这些参与河道勘测疏浚的也是官家机构里养着的能工巧匠,哪有他们随意呵斥的道理,唯一该做的,就是杵在这里当门神,祈祷早点下班回家。
凌云谏
“折槛朱云谏未休,一封曾斩佞臣头。”{2}这倒是个赤胆忠心的好名字,永定侯为他的儿子取这种名字,自己又是哪种人呢?
想到这,宋安悠又忍不住看了看他腰间那块令牌,静静的挂在那里,却也是流光溢彩的。
该怎么将话引到这令牌上呢?
世子,你腰间这令牌是什么做的,好生漂亮。
不行不行,挂在腰间的东西,本不会轻易注意到。自己贸然提起,还观察的这么仔细,被他误会成女变态怎么办?
苦苦思索时,宋安悠的目光也死死黏在那块令牌上,丝毫未曾注意到眼前人已放下了手中的书。
宋安悠一抬眼,就看见凌云谏面露疑惑地看着自己,不知有多久了,见她抬头,方才开口询问:
“.....荣安县主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完了,真成女变态了。
宋安悠咳嗽了两声掩饰尴尬,又甩了甩手,干笑着想要解释:
“额....哈哈....世子那个....”
“不好了,不好了。”
宋安悠的话被一个急切的声音打断,只见一个河工跌跌撞撞的跑进来,慌忙朝着两人行礼:
“县主,世子,刚才那边河道里两个人不知因为什么吵了起来,劝也劝不动。眼看着就要动起手了,我一时寻不到周河官,烦请二位先去调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