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是夜,半空飘起零星细雨,瑶光殿院内一大簇金英如火云般绽放,在风雨中摇摆。
细雨繁花中,伫立着一位水绿衣衫的女子,手里端着一只透白的玉瓷酒壶。
休养了月余,她胸口的伤逐渐愈合,气色也好了许多,平日里看着已是和普通人无异。
今日是八月十三,她在华阴山之乱后昏睡了半个月又休养了一个月,早已过了沧澜公主的头七,今日正好是沧澜公主逝后的七七四十九天。按西蜀的风俗,正应该是沧澜公主下葬的日子,可沧澜公主的尸体在华阴山……
她想着,既然借了沧澜公主的身份享受了沧澜公主的荣华,理应祭拜一下,不过也只能如此简单祭拜了。
“惟愿沧澜公主早日安息,来生投去一个普普通通的家里,有爱她重她之人,衣食无忧,幸福安康。”
默念着,女子握着酒壶的双手微微往前倾,凛冽的醇香随着倒在花间的甘酿盈溢在空气中。
雨势渐大,酒香醇厚,久久不散。
“公主,雨大起来了,您怎么还在外面,快些进去可别着了凉。”姜妤拿着酒壶,正欲转身入殿,走廊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和女子担忧的轻唤。
她眨了眨眼,看清走廊里走近的人,不禁莞尔,“你怎地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刚刚你出门时都不曾如此。”
走近的人正是月桂,粉色的宫装上绣了精致的梅花,腰带上的暗纹在夜色中跳跃着,因雨水浸染而湿透的黑发贴在白净的脸上,更显得眉清目秀。
月桂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手上捧着的托盘放着几件崭新的服饰。
“公主,近来置办中秋宴时间仓促,尚衣局人手不足,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恕罪。”说话的是尚衣局的曾姑姑,语气很是恳切,但只向姜妤福了福身子,并未行跪礼。
姜妤淡淡一笑,弯腰虚扶了一把,“有劳姑姑了,本宫还未感谢姑姑亲自挑选送上门,何谈怪罪。”
“荀夫人早前特地吩咐过,奴不敢怠慢,只是近来的确人手处置不开,还请公主莫怪罪。”曾姑姑堆着笑,语气殷切道。
“自然不会。”姜妤敛眉,笑着回道。
先前西蜀送行的队伍本是带了许多宝物,但华阴山之乱里,大量财宝都被流民劫走,沧澜公主的衣物首饰也丢了不少,虽援军来的还算及时追回了许多,但总的来说还是损失惨重。
刚醒那日,荀夫人来看她时就已吩咐下去让尚衣局为沧澜公主多做些衣裳和首饰,可迟迟不见尚衣局的动静。后日便是中秋宴会了,月桂不得不前去催促,尚衣局这才将衣服首饰送来。
姜妤知道,自己本就只是质子,随行使臣又在华阴山之乱里死了个干净无人给她撑腰,被怠慢也实属正常。况且自己如今的境遇,越不起眼,才越是安全。
夜渐深,打发走了曾姑姑一行人,姜妤用手轻轻抚过这些精美的服饰。
王室专用的上好云锦,精美的洛神刺绣,裙上的色彩花纹均是华美却又不失妙龄女子的俏丽。虽尚衣局送来的晚些,但看衣服的质地,倒也不算多亏待。
看来看去,姜妤最终选了一套不那么起眼的莲青色裙装,对月桂道:“后日中秋宴,就穿这件吧。”
*
转眼就到了八月十五的中秋宴,宴会上觥筹交错,舞乐齐鸣。
刚入殿开宴时姜妤还有些许紧张,但好在幼时读过几年书,往日里听的话本也足够多,又有月桂这段日子的谆谆告诫,这才没有在宴会上露怯。
近些日子,因着她大病初愈,对这东齐宫中也不甚了解,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宴会,月桂总担心她行差踏错,犯下像刚醒时就差点惹怒荀夫人那样的大忌,便一直围在她身旁念叨着宫中的人和事。
从参加宫宴的人都有哪些,到这些贵人平日里的喜好,就这样事无巨细、絮絮叨叨地说到了中秋宴席上,连给她斟酒的时候也没有停。
因今年中秋主体是东齐家宴,所以殿内除了几个正得圣眷的大臣和别国的质子之外几乎都是王室中人。
和西蜀的子嗣单薄不同,东齐王室可谓枝繁叶茂,除了早夭的大公主沅和才及笄的八公主浈,东齐王室中足足有六位公子,其中成年的就有五位。
此外,这宫里还住着北戎的莫勒王子、北越的公子楚和南秦的公子修齐。
前十多年北戎势头正盛,经常挑起战乱侵略他国,没落后东齐逐渐崛起,为了制衡其余几国,东齐便提出了交换质子的建议。
说是交换质子,可实际上东齐根本就没有如约派质子去往他国。因着东齐的强盛,其他几国敢怒不敢言,最终只能闷声吃了亏。
北越公子楚和南秦公子修齐早几年前就来到了东齐,而北戎原是不愿送质子来的,但去年同东齐在边界打了一仗,便也不得不服输送来了二王子莫勒。
只有西蜀,因为常年无公子出生,最近才将公主妤送了过来代替公子为质。
“公主,对面第一排上首的那位便是二公子轶了,是陛下的长子,其生母就是先前来看您的荀夫人……”
“二公子轶身旁的那位是三公子辄,为已逝的平章王后所出,平日里最是温和不过的了……”
“第二排您正对过去的那位便是北越的公子楚,是五年前来东齐的……”
身旁的月桂还在喋喋不休,有时怕她记不住,还会重复好几遍。
但她这个人,或许别的长处没有,记忆倒是比一般人好些,月桂讲一次她便能记在心里,因此听得属实有些不耐烦。
“公子楚旁边的那位就是南秦的公子修齐,同公子楚一样,也是五年前来东齐的……”
姜妤无聊地晃了晃手中的杯子,状似随意地往那边望了一眼,却正好看到公子修齐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不禁心中咯噔一跳,随即脸上渐渐涨起了一层红晕,故作一脸娇羞地低下了头。
对面的公子修齐见状,似乎也是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很是不妥,抱歉地笑了笑,端起了酒杯朝着姜妤的方向一敬,便仰头一饮而尽。
姜妤忍不住抬眼,正好看到这一幕,眼见公子修齐温和有礼的笑容,也抬手将自己手中的酒喝了个干净以示回敬。随后,两人移开视线,都开始欣赏殿中的舞乐。
许是因为喝了酒,姜妤面上的红润久久不散,看似沉浸在殿内的舞乐里,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她不知道刚刚公子修齐为何盯着她,但好在自己并没有露出什么马脚。
旁边的月桂虽是不知道姜妤内心所想,但将姜妤脸上的娇羞和刚刚两人的一来二去尽收眼底,想了想,忍不住提醒道:“公主有所不知,公子修齐虽长得清秀俊美,但从小就是泡着药罐子长大的,平日里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说众多公子都要学习的骑射了,宫里的人暗地里都叫他病秧子……”
“月桂——”姜妤有些不耐,便按住胸口装作难受的样子,打断了月桂的话。
“公主怎么了,可是胸口的伤又发作了?”
“本宫这伤口好像突然有些隐隐作痛,想来刚刚的果酒多少还是有点影响,”顿了顿,姜妤又道:“等会儿你寻个空子去给荀夫人禀报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想早些回去歇息。”
“好,公主您先忍忍,奴婢这就去。”说着,月桂便快步离开了。
不多时,复命回来的月桂扶着姜妤退了场。
*
虽早已入秋,但夜里的风还带着些许烦躁的热意,姜妤翻来覆去睡不着。
宫宴已经结束,今夜是她第一次以沧澜公主的身份在众人面前出现,虽说大多数人与她也只是打了个照面,但她一想到宴会上公子修齐的那抹似有似无的笑意,便久久无法释怀。
瑶光殿算整个宫中比较偏僻的地带,看了看窗外明亮的月光,她便起身决定出去走走。
刚走到一座假山与乱石相叠、花树鸟和谐相栖的花园,耳边就隐约传来了一阵打斗声。
姜妤警惕地巡视了四周,只见远处的一片围墙下几个黑色身影正缠斗在一起。她一惊,连忙屏住了呼吸,轻手轻脚地藏在了乱石与枝叶交汇的暗处。
距离太远,几人的衣着样貌都看不清,不过一会儿便看得出来是四人围攻一人,且这四人招招狠辣,欲要致对方于死地。
不过被围攻那人显然功力更加深厚,刀光剑影中,四人反而落了下乘,其中还有两人重伤吐血。最终,四人不得不落荒而逃。
姜妤心下松了口气,静静等待着,只待被围攻这人离去她便可以悄然回去了,谁也不知道她在这里目睹了一场刀剑厮杀。
却不料,那人突然朝着她的方向射了一枚暗器,划落了她鬓边的一丝碎发。
姜妤心中警铃大作,暗道不好。
她想逃,但双脚如同在地上扎了根,无法动弹。而且那人显然已经看见了她,慢慢朝她走来……她逃不掉了。
待走近一看,那人身着一件黑金色的直襟长袍,腰束酱紫色祥云纹的宽腰带,其上挂了一件玉质极佳的白玉玲珑玉佩。
温润的眼,俊挺的鼻,削薄的唇,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那抹笑,不是刚刚在宴会上相视一笑的温煦,而是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公子修齐?
等等,月桂不是说公子修齐弱不禁风连剑都提不起来吗,为何眼前……
虽是笑着,但叶修齐黑色的瞳仁里沁出一丝不加伪装的冷漠淡然,寒意丝丝缕缕,仿佛要透过瞳仁缚住人的灵魂。
林间月下两人被拉长的影子重叠交错在一起。
叶修齐含着笑,半倾下身子,朝姜妤伸出了手。
姜妤微微皱眉,欲要往后退两步拉开距离,他却又突然支起了身子,手上拿着一片银杏叶。
叶修齐看着手中的树叶,挑了挑眉,转眼正视着姜妤,笑问道:“三更半夜,沧澜公主为何在这里?”
姜妤对上叶修齐的眼,扬了扬眉,亦是笑问道:“三更半夜,修齐公子能在这里,沧澜为何不能在这里?”
“答非所问,”叶修齐轻轻摇了摇头,笑容愈甚,“小公主和我听到的传闻,倒是很不一样。”
“哦,是吗?“姜妤不甘示弱,回敬道:”修齐公子同我听到的传闻,也很是不同。”
说罢,俩人都静静地看着对方。
月明如昼,银辉遍野,天空不时有夜鹰飞过,嘶鸣着拍打翅膀。月光下的两个人相隔很近,远远望去,两人对视的姿势十分暧昧,如同夜里私会的情人一样,但若是有人走近相看,就能看到两人的眼中都带着深深的戒备。
僵持许久,姜妤扯了扯嘴角,轻笑着出声,“十五的月亮此时正圆,如此美景不可辜负,沧澜自然是出来赏月的。”
叶修齐抬头看了看月色,似笑非笑,“如此良辰美景,能与小公主共赏,是修齐的福气。”
“夜深了,孤男寡女待在一处总是不好,沧澜便不打扰修齐公子的雅兴了,公子请便。”说着,姜妤便转身,欲快速离去。
没走几步,身后却传来一声轻叹——
“沧澜公主天资愚笨,又无母亲撑腰,养在深宫无人识,华阴山一战,世上更是再无几人见过沧澜公主。”
姜妤沉下了脸色,不得不停住了脚步,面上不显内心却怦怦直跳。
“想来——,
“若是有人假扮,应当是容易许多。”
明月当空,繁星点点,此时此刻的夜,却安静得像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