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回驿馆的路上,始终沉默的阿久忽然笑了一下。
严正卿狐疑地看她。
“唆使民众殴打朝廷命官,唯有王爷能想出来。”
“文人为官,最爱惜自己的脸面,贪墨还要说个感人肺腑的幌子来,他要脸,本王就非要撕破他的脸。”
“等那些劳工在黄运良身上撒完气,就不会太为难他们的家眷了。”阿久目光沉静,看向严正卿。
“自作聪明。”严正卿别过脸,掀开布帘看向外面。
严正卿一行人在豫州又逗留了三日,待到新刺史携赈灾款粮前来赴任,才启程回京都。
豫州旱灾之困得以解决,还顺便整治了一众贪官,严正卿精神稍稍放松,晕车的反应也减轻不少。
可有些事,看似解决了,实则却没有,比如——灼园。
严正卿说,灼园的主人是睿王。
关于这个睿王,坊间的韵事多得数不胜数。
什么年岁不大,阅人不少;什么尤爱美色,男女不忌……
京城里的达官显贵,表面恭敬,实则却瞧他不起,更有甚者损道:“真真是糟烂透顶,挨一挨都怕染上病!”
阿久回想起那位申公子的做派,确实有几分风流在身上。
马车摇摇晃晃,阿久与严正卿在车内相顾无言,各怀心事。
“你说,河道开凿当真劳民伤财,得不偿失吗?”严正卿语气淡淡的,带着难以察觉的寥寥寂寞。
五年前,荣老王爷严霆主张兴修河道,使南北通流。
可当时太尉柳明德以国库空虚,赋税过重为由极力反对,皇帝幼弱自然做不了主。
两方人马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严霆气得食不下咽,最后以摄政王的强权之压,以一当百,这才开了豫州静河的河道。
此事气得柳太尉在齐政殿高呼:“权臣之手恐遮天呀!”
严正卿自小看着父亲处理政事,严霆在官场上雷厉风行,教育儿子更是严苛。好像旁人怎么恨他、怨他、不理解他,都不要紧,只要他自己觉得对,就一条路走到黑。
阿久的声音,将严正卿的神思拉了回来:“豫中五六月少雨,三五年便有旱灾,轻则粮食减产,重则饥荒千里。可南边的清州地界河流众多且多暴雨,又极易爆发洪灾。若将静河引流到豫中,则两地互有联通,即便天不作美,也有了更多缓冲的时日。况且……”
她接着道,“况且静河一旦修成,其沿途各州县往来更加频繁,百姓买卖出行更加便利,届时民更富国更强。眼下是疾苦徭役,造福的是千秋万代。”
阿久说出这番分析时,严正卿的眸光未动,一直在她身上不曾离开。
“常久,你当真这样想?”
“王爷为何有此一问?”
严正卿转过脸不再看她:“本王只是……”
马车行进一段山路,既明“高超”的车技为车内更添几分颠簸。
严正卿当即头晕目眩,蹙起眉来。
阿久敏锐地发现严正卿的不适,赶紧递上杏干:“王爷用杏干压一压。”
又是一阵颠簸,盘子里的杏干散落在脚下,阿久看着严正卿越来越难看的脸,起身想要将杏干收拣干净。
不曾想,刚起来就脚下一绊,不能自主地往前扑去。
柔软的唇擦过男人高挺的鼻梁,像雏鸟轻柔的羽,严正卿的呼吸不可控制地乱了一拍。
他身居高位,又气度不凡,投怀送抱的小娘子多不胜数,清冷、妩媚、文雅……花儿一样的脸对他笑,美则美矣,却毫无生气,所以他逢场作戏,从未放在心上。
可这次……似乎与之前都不同。
为保平衡,阿久本能地扶住严正卿的肩。她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却又不得不如此稳住身形。
“毛手毛脚。”低沉的声音就在耳旁,阿久不敢去看严正卿。
一条结实的手臂虚虚地拦在阿久腰背处,随着出马的晃动,将碰未碰。
两人并未对视,可阿久却依然感觉到一道炙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车内终于恢复平稳,阿久快速收拾好地上的杏干,坐到了离严正卿最远的角落。
“多谢王爷。”她低头心虚道。
“坐那么远是怕本王吃了你吗?”
“奴婢……是怕一会儿车马不稳再冲撞王爷。”
“哼。”
车里气氛诡异,阿久实在呆不下去,她掀开车帘与既明并排坐到了外面。
“王爷有事,随时唤奴婢进来。”
“你怎么出来了?”
“既明!你能不能好好赶马?方才我的五脏六腑都要被颠出来了!”
“哦。”
车厢内,严正卿听着外面二人的对话,心中暗道:“旁人都是上赶着,她倒好,我还未做什么就躲得远远的了。小寡妇,不识抬举……”
严正卿以迅雷之势整治豫州灾情的消息,在他们抵达京都之前就已经传开。
惜言将厚厚一沓拜帖甩在严正卿的桌案上。
“老王爷在世那会儿也不见这般殷勤,都是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那怎么一样?从前是看在老王爷的面子上与咱们王爷来往。现在呢,是看咱们王爷有本事!”怀羽抱着更厚的一摞红笺帖走了进来。
“怎么还有?”
“这都是姻缘帖,里面还有许多女子的小像呢。”
“不是跟那些月娘说了吗?府里有丧,暂不议亲,怎么还来?”
怀羽笑嘻嘻地将红笺帖堆在桌子上:“你牙尖嘴利的,她们怕你,这才托我捎进来。别生气,别生气,咱们王爷也不小了,说不定有这个心思呢。”
惜言抬手拧住怀羽的耳朵:“你说谁牙尖嘴利?!”
怀羽弓着腰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是我说错话了,姑奶奶饶了我吧!我们惜言最温柔似水!”
惜言银盘似的脸蛋浮上一抹好看的粉,松开拧耳朵的手轻轻拍在怀羽头上:“登徒子!胡说什么!”
“惜言姐姐!惜言姐姐?”院里传来久违的声音。
“阿久!”惜言飞跑出去,迎着阿久左瞧右看,“瘦了……是不是在那边吃苦了?”
“长途奔波,总会折腾一点。”见到惜言,阿久也十分欣然。
惜言压低声音问:“王爷有没有晕车折腾人?”
被她这么一问,马车里的“意外”重新窜进阿久脑中,阿久以笑掩饰:“还好,还好……王爷没有为难我。”
“那就好,诶?王爷呢?”惜言这才察觉严正卿一直没有进来。
“宫里催得急,王爷先去复命了。”
长年殿内,小皇帝夏稷铄懒洋洋地靠在楠木椅上,久未上朝,他的脸色都红润了几分。
“你终于肯回来了?”
“听闻陛下因选妃一事与朝臣闹得不可开交?”
“你迟迟不来听封上任,朝中哪还有人听朕的,替朕说话?”
夏稷铄越说越哀怨,他揪了颗葡萄放到嘴里嚼了又嚼。
“臣将豫州的事办得轰轰烈烈,朝野皆知,日后替陛下说起话来才更有分量不是?”
“也对。”夏稷铄点头表示同意,他将那盘葡萄端起来,走到严正卿面前,小声道,“你不知道,自从太傅仙逝,柳老头就像服了还魂丹一样,那么大岁数了,身子骨竟越来越硬朗。”
“呸!”润湿的果皮被吐到地上,严正卿细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见对面的人不接话,夏稷铄眨眨眼,带上几分顽劣,“柳老头是你的外祖,朕这么说,爱卿你不会不高兴吧?”
严正卿后退一步与夏稷铄拉开距离,微微俯首道:“严柳两家早已断交。”
“那就好,明日早朝朕会当众封你为中书令,协助朕处理政务。此外,你要快些想想办法,如何能让那帮老臣断了充盈后宫的念头。”
一提这事就觉得烦躁,夏稷铄“啧”了一声:“整日里一有机会就说,嗡嗡嗡的,比蝇虫还让人恶心。”
“柳太尉如此主张,不过是他的孙女正到婚嫁年龄……他惦记皇后的位子呢。”
“做梦!他那个孙女朕见过,平素就爱穿白衣,寡淡无趣,弱不禁风。”夏稷铄说完,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朕忘了,她也是你的表妹。你瞧瞧朕,总是说你家亲戚的坏话。”
“……”严正卿不想理他,自顾自说道,“柳太尉不达目的是不会罢休的。不如陛下成全他。”
“成全?你要朕娶那么个人进来相守一生吗?倒不如让朕早早病死。”
“花,自然不能一枝独秀。陛下可以再选个称心的进来,既可以平衡柳家,又可以得趣。岂不两全其美?”
夏稷铄歪着脑袋思考了一会儿,道:“如此倒是两全其美。这样吧,你改日将京中贵女的小像搜罗搜罗,真好好挑一挑。”
“是,臣领命。”严正卿拱手道。
“好了,奔波一路,你回去好生休息。诶,这葡萄不错,你拿回府尝尝?”
既明遥遥便看见自家主子端着葡萄出了皇宫。
严正卿甫一走近,就将手中的东西连盘递给他,后又掏出锦帕反反复复擦手。
“找个没人的地方扔了。”用完的帕子一并被扔到盘中,马车内的人厌恶道,“脏东西。”
晚膳时,严正卿还未看见阿久踪影。
“常久还睡着?”
惜言一边布菜一边道:“她去城南的花市了,阿久说您答应放她半日假。”
“这小寡妇当真记挂她的亡夫,刚回来就一刻不停地去花市打探消息。给本王办事怎不见这般积极?”严正卿嘟嘟囔囔。
“主子说什么?”
“没什么,一会儿你去李悌府上走一趟,让他明日早朝后来见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