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之道
众人在天完全黑透之前赶到了村。
村口的一段路极不好走,踢脚绊脑的。
路面坑坑洼洼,甚至还有很多不起眼的小凸起,令人防不胜防。
这些凸起有的是尖头,有的是钝头,但大家不论是被刺还是被硌,都会吃到苦头。
由于光线不足,褚知白磕磕绊绊了好几次。幸亏边上有韩琵,跟座小山似的镇在那里,反应又快,每回都能将褚知白及时拉住。
仗着他的体重优势,两人走得稳当,有惊无险。
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
先有女学生和弄丢眼镜的近视女结结实实摔了一跤,侥幸只蹭破了点皮;后有贵妇崴脚的同时又被绊到,面孔朝下栽倒在地。
比起前面二人,这位就要倒霉很多。
她的胳膊、脸、腿上被多处划伤,手掌更是扎进了两个粗长的尖刺,被迫钉在地面上动弹不得。妇人每每想起身时,尖刺在肉里钻磨带来的剧痛都让她不敢更进一步。
贵妇发出凄厉的惨叫。
无色人们见此情形,十分自责。他们赶紧实施救援,口中一直念念有词,对没能照顾好客人这件事很是惭愧。
将手拔离地面的过程中,免不了会有牵扯,疼得对方眼泪汪汪,又是好一阵叫唤。
尽管天色已晚,殷红的血,在白色地面上依旧很是显眼。
大家都围在贵妇身边照顾她。
有的帮着擦身,有的忙着上药,有的等着包扎,有的试着安抚……分工明确,有条不紊,表现得靠谱极了。
其他幸存者们没挤在那里添乱,见搭不上手,索性站在旁边看着。
褚知白注意到,无论是擦拭身上血迹的、亦或清洁地上血痕的无色人,都小心地将布片叠好,依旧塞回怀里,仿佛得了什么宝贝似的。他们的嘴角微微翘起,显然心情很不错。
有几个拿着布片却来不及动手的无色人,则板着脸默默走开。
黑发姑娘在心里默默记录下第一个问号。
同样看到这一幕的韩琵,大为震惊。
他暗暗思忖了会儿,最后将眼前这一幕归结为村子里的人实在过于民风淳朴——活都抢着干,抢不到还会不开心。
莫非果然真如那句名言所说,劳动使人快乐?
一切收拾妥当后,老者站了出来,代表整个村庄对发生的意外深表歉意。
他解释说,路面是刻意弄成这样的,为的是防止野兽夜闯村庄。还请大家多多谅解。
刁钻的布置,针对的目标并不是轻盈小兽,而是那些大家伙。一旦踏上这条路,自身可观的体重就会让它们好看。村里不求能彻底解决它们,只是希望能让这些破坏力强的动物半路知难而退。
由于有色人和无色人两边都有说软乎话的,这桩不快很快过去。
接下来的路,众人都走得万分小心。
贵妇由一个高大强壮的无色人背着走。她无力地趴着,嘴里小声喊痛。
总算正式进村了。
神经紧绷了一天,幸存者们此刻终于能彻底放松下来。
食物、水、住处、医疗援助、烟火气……这些种种,带来了十足的安全感。
村民早就守在村口,对他们一行人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
贵妇被羽毛女带走接受单独照顾,其他人则都被引往小木屋。无色人为大家送来干净的长袍,同时告诉人们,里头已备好了热水和布,赶紧去洗浴换装,不要感冒。
大约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洗完澡、换上了干燥衣物,带着神清气爽的模样聚在一起聊天。
只有两人除外。
褚知白和韩琵坐在小屋外的木台阶上,玩着成语接龙,百无聊赖地等待开饭。他俩依旧套着湿漉漉的衣服,瞧着像个水鬼。
这里的空气潮湿异常,以至于大半天过去了,衣服还是黏答答的模样。
韩琵揉着因屡输而被弹脑瓜崩的额头,心情复杂。
幸亏天气不热,否则自己再捂会儿就该馊了。
看到收拾利索的大家,他暗生羡慕,同时又在心里鼓励自己坚守本心,拒绝诱惑。
方才,他美滋滋地抱着东西正准备去洗澡,瞧见褚知白落于人后站那不动,心里疑惑,就走过去询问。
对方摇摇头,压低声音表示自己不打算让衣物离身。
“你不相信他们?”他说开头俩字的时候声调起高了,被对方“嘘”了下后,音量又变得细不可闻,跟做贼似的。
“衰崽,刚路上不是还商量得好好的,你胳膊肘什么时候拐过去的?”黑发姑娘眼神幽幽。
这家伙,路上还言之凿凿说要打听清楚底细才能放心,转头就给对方闭眼盖章良民,真是九台压路机坏了一台——八个压路。
“看到他们在村口照顾人的样子,我就觉着……”
韩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憨笑。
这些土著看起来多纯朴啊。
猜到眼前人此刻心思的卑鄙外乡人褚知白:“……”
“家养的猪在过年之前,也觉得主人家人超好,给吃给住的。”她似笑非笑。
也不是就笃定这些村民如何了,只是相处时间实在太短,褚知白无法不留防备。
韩琵相信村民不至于是虎狼之徒,但同时也觉得褚知白小心谨慎总归不错。内心稍稍纠结了一番后,他决定安全为上。
当青年问及是否要提醒其他人时,黑发姑娘淡淡表示,个人选择,无须干涉他人。
韩琵应了声好,与此同时也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虽然也才认识半天,但是我可没有坏心思。”他赶忙接了这么一句。
其实,韩琵没必要如此紧张。
褚知白这人,性子偏冷。
在彻底了解对方之前,她一向擅长于把对方设想得很坏。听上去虽然有些极端无情,但多亏于此,在现实生活的人际交往里,她几乎从未吃过亏。
不过,偶尔有些时候,褚知白也会收起谨小慎微的作风,大胆赌一赌。比如,就冲对方临死前那番从容的表现,给予韩琵十之八九的信任。
朋友间的误会,还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
总之,为了保险起见,二人只是进去简单清洗一下,就原模原样出来了。他俩这反常行为,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西装男吹了声口哨,盯着褚知白笑得不怀好意,挤眉弄眼。
“小妹妹不去洗澡换衣,在这里玩什么湿/身诱惑?”
虽然蚊子吸血可恶,还传播病毒,人人痛恨,它也帮植物授粉,同时还是不少动物的食物来源,所以不能让它彻底灭绝。
同理,自己眼前这个油光满面的奇特生物,大概也有他存在的理由,只是自己暂时想不到而已。
想到此人先前的种种言行,褚知白表示:莫挨老子。
“因为我有病。”她轻飘飘道。
尽管对方骂得是她自己,出于微妙的直觉,西装男还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不过他这会儿心情好,就准备多说几句,给对方个机会好好学学做人的道理。
男人掸了掸袖子,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被坐在黑衣女旁边的花毛胖子狠狠瞪了一眼。
这胖子粗壮,就算没有两百斤,往少了说眼瞅着也得一百八,且一脸横肉,看着不像是个好相与的。西装男见了,心里顿时发怵。
像自己这样的俊杰,就是要识时务一点,不能掉了身段,去和野蛮人计较……这么想着,男人快步走开。
二人继续成语接龙。
韩琵被新鲜弹了三个脑瓜崩后,满脸胡子茬的大叔也过来了。
他先是关心两人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得到否定回答后,又问两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褚知白想了想,委婉提醒大叔“保管好随身物品”。后者闻言,站在原地蹙眉了几分钟,转身重新走进小木屋。
这会儿,大家换洗下来的衣服都在木屋里头。
无色人深谙待客之道,热情体贴至极。
他们方才再三叮嘱众人,远道而来皆是客,洗衣做饭这些小琐事,交给他们动手就好,千万不要不好意思。客人需要做的,是只管安心养伤。这里难得见陌生面孔,大家都乐意忙前忙后。
村民扬言,幸存者若是不从,他们将会无比伤心……实在想答谢他们,就多给他们讲讲外头的事情。村子与外界隔离太久,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对方如此好意,情盛难却,也却之不恭,又有实在的便利,幸存者这边自然答应。
大叔走后,直到晚饭前,韩琵都没有赢过一次。
他深觉不能打无准备的仗,索性在那埋头苦想、提前储备知识,期待日后找回场子,杀褚知白个措手不及。
在笼子里那会儿,被问及职业时,褚知白习惯性地调侃称自己是“敲键盘的”,青年恐怕是会错了意,这才被激得斗志满满。
见韩琵一脸认真,还怪有意思的,褚知白话到嘴边又缩了回去,决定先不道破。
她一声不吭坐在旁边,静下心来,让自己切换至纸片猫的状态,对醒来后的一切所见所闻开启复盘,就如她往常思考文章情节那样,回忆、分析着每个点滴。
这期间,村民们陆陆续续来劝过二人几次,希望二人能进去洗浴。
名义上是劝说,实际上算骚扰。
他们语气是苦口婆心的,理由是科学合理的,态度是锲而不舍的,行为是自相矛盾的。
一方面诚惶诚恐地道歉称“招待不周”,一方面就差把人绑进去强行按头,表现得像极了有严重强迫症和洁癖的样子。
事情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姑娘和胖子要还是不肯顺着台阶下来,那可实在是太不识好歹了。
然而,事实证明,这俩人就是很没有眼力见。
褚知白坐在那里,全程一言不发,眼神放空,显然正专注地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对外界充耳不闻。
韩琵见状,没去打扰,起先还好声好气地“嗯嗯噢噢”应答无色人,客气推辞。后来被搞得烦了,福至心灵,有样学样地以“他俩有病”的借口把人都打发走了。
交到朋友的第一天,青年有很多感悟,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
胡说八道,真的能顺利解决很多问题。
望着村民远去的背影,褚知白眼神突然凝聚。
如此执着相劝,真的仅是因为待客本意吗?
她在心头打上第二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