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现失忆
对大多数人而言,心理咨询室是一个神秘的空间,它的布置自然也有自己的讲究:空间主调为自然的浅色,墙角摆放绿植,窗户打开确保采光通风,但要拉上纱帘保护来访者隐私。
咨询师办公桌旁有两张呈90度摆放的沙发,方便咨访双方目光相接的同时有所保留。心理咨询师江心月的日常,就是隔着这个微妙的角度,与人心的软弱和黑暗博弈。
“江老师,我还有很多话想说。”来访者兰玉再次尝试打破江心月的边界,表示不想在规定的时间结束咨询。
“想说什么呢?”
“嗯……反正,就是一些想法吧。”兰玉握着玻璃杯的十指下意识交缠起来。
“那可不可以这样?你回去之后把想说的话写下来。下周咨询时带过来一起讨论?”
“你总是用固定的话术敷衍别人吗?我昨晚自残了,难道你也不关心吗!”兰玉把杯子重重放回桌上,因摇晃洒出的水正如她此时不自觉带出的哭腔。
她长得很漂亮,精巧的五官以合宜比例分布在脸上,艳丽的红裙外松松披着针织开衫,往那一坐就是许多网红梦寐以求的P图完成时,但她来到这里,却是因为屡屡失败的恋爱。
在咨询中,江心月知道了兰玉在原生家庭不受重视,这些被爱的需求在她成年后的每一段亲密关系里加倍呈现,只要对方一次没满足她,她就会想尽办法,甚至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威胁对方。
听到自残这个敏感词,江心月有些紧张,脸上却还是要保持镇定。
“不,我很关心你,相信在这么多次的咨询中你可以深切感受到。我也想知道,在自残行为之前发生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吗?”
“我就知道你关心我,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关心我,却不肯答应我的请求。”原本的气急败坏瞬间被得意取代,兰玉抱起手臂,靠在背后的沙发上。
“我知道你的心情不是很好,或许我刚刚的回答让你想起了曾经一些需求不被满足的时刻。那么,你是否在类似的情绪推动下伤害了自己的身体?”江心月继续追问。
“没有啊,说说而已,只是觉得你假惺惺的,诈你一下。”兰玉挑衅地抬起下巴。
江心月不免生出几分恼火,眼神越过兰玉,在她背后那面墙的镜子里与自己对视,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打扮了。
从前不够自信,总是用粉底掩盖健康的肤色,再把五官线条勾细来获得别人眼里大美人印象,穿衣更是要多张扬有多张扬。
而现在,她早上随便从衣柜抓件白衬衫就能出门,大五官原生的圆钝线条正好托住越发笃定的眼神,身边的人都说她越来越有心理咨询师的气质。
因为她在帮助来访者的过程中变得越来越有力量。
所以,不能对兰玉生气,她只是心理生病了,并不是怀着恶意伤害自己。
“我需要和你再次澄清,我的工作是为你提供一段修正性的关系,让你感受到自己的需求是会被满足的,当你已经确认了这一点,你还需要习惯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所以你要知道,每次咨询的时间限制是不能随意改变的。”
“我现在确实没有自残,但是你的拒绝让我心情很不好,说不定出了这个门就这样做。”
“兰玉,我能理解你一次次试图打破界限的目的,也可以告诉你我关心你、也在意你。但你已经不是小孩子,请不要用这种方式沟通。”
“用不着你说,我知道,我最讨厌小时候了。”
“即使你觉得自己讨厌小时候,喜欢现在成年的自己。但是你有没有觉得,其实在你故意让自己停留在那个时候,不愿离开。”
兰玉开始闪躲江心月的眼神,但江心月并没有像之前一样善解人意地把目光移开。她觉得,是时候推动兰玉进入顿悟时刻了。
每位心理咨询师的工作风格和他们本身的性格都直接相关,如果换其他人来处理这个场景,或许会选择慢慢引导,但行事一向快准狠的江心月更习惯在恰当的时机直接点破关键。这种方式有些冒险,但好在在她目前不多的个案中,收效还不错。
“为什么说我故意停留在小时候,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因为你没有给到足够的支持,所以我没有力量走出去呢。”
“我保留了你每一次认知行为治疗的作业,你可以对比一下,”江心月转身去拿档案袋,“这两次作业中,你都提到了生活中需求被忽视的场景,但是由此引发的情绪和认知已经有了质的变化。只是你潜意识里还以为自己是那个软弱的小孩,必须要别人全部满足你的需求,哪怕为此打破他们原有的界限。”
资料被递到面前,兰玉却不接。
“可能因为你这次没有满足我,我又要退行到一开始的状态了。”
“我理解你不喜欢被忽视的感受,因为我现在也处于这种感受里。你现在打破界限索取正向反馈的样子,让我怀疑是不是自己的工作出了问题。我感觉自己像被蒙在一层塑料薄膜里,无论我如何表达,你都感知不到我。随着薄膜里的空气耗尽,我就会窒息。”
虽然江心月会直接戳破来访者,但并不代表她认为自己是有资格高高在上操控来访者的救世主。她会用各种办法体验来访者在特定情况下产生的情绪,并与和来访者交换这种感受,以心换心。
如果说传统的心理咨询是咨询师在岸上救人,那江心月就是下水救人。
是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兰玉有些泄气,但还是不能马上从闹脾气的状态中脱离。
“我可以按时结束咨询,下周再来,但是在这期间你不能忘记我。”
“你是我的来访者,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江心月在安全的界限内给出承诺。
确认兰玉走远后,江心月关上咨询室的门,走回办公桌边拉开抽屉。里面除了访客的咨询记录和案例报告,还有她偷藏的垃圾食品。
江心月躺到沙发上,边吃小零食边打开某音,在帅哥搞笑变装视频下复制了一句土味情话发到评论区,然后刷走。
在大众想象里,心理咨询师业余时间也泡在图书馆,张口就是深刻的人生哲理。但在非工作时间里,江心月自认只是普通社畜一枚,被来访者消耗精神力量后,看点没营养却能提供即时情绪价值的东西才是王道。
玩着玩着,江心月睡着了,然后做了个梦。
兰玉反复说着最后那句“我可以走,但你不能忘记我”,自己一次次允诺,她却仍像听不见似的喋喋不休。江心月烦躁之时,对面突然变成自己小时候的脸。
然后她就惊醒了。
“……不能忘记我?”梦的感觉真实到让江心月失神,重复梦里的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后,一拍脑门。
确实有一件事,被兰玉刚刚一通搅和都给搞忘了。
江心月从办公椅上挂着的背包里摸出一个很旧的日记本,它来自12年前的自己,普通的本子、普通的字迹、普通的内容,唯一不合常理的地方是,她不记得自己写过这本日记。
这本日记是她昨晚整理旧物时发现的,粗略翻了翻却没有印象,打电话回家询问,妈妈也是支支吾吾借口有事挂了电话。想着今天只有兰玉一个来访者,于是随手塞进了包里,打算咨询结束以后好好研究一番。
多年前的事情记不住也很正常,但江心月直觉这绝不只是“时间太久想不起来了”这么简单,刚刚做的梦更加佐证了这种第六感。
她逐字逐句阅读着日记,终于发现了新线索:日记内容最后被撕掉了一页,而对着光看下一个空白页,隐约有笔尖留下的划痕。
所以,被撕掉的这一页写了什么呢?
她必须把这件事想起来,心理咨询师最忌讳被来访者的负面情绪挑起自己未解决的心结,影响咨询效果,这就要求咨询师必须足够了解自己,至少潜意识里不能有隐藏的创伤。
江心月拿着日记回到自己办公室,楚时依然埋头在他的大部头文献里,从落地窗透进来的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温柔的滤镜。
楚时和双胞胎弟弟楚辞都在梵思心理任职。楚辞与江心月同校同系,是门门功课吊车尾的沙雕男孩,被他导师塞进梵思心理混个实习证明,虽然挂着咨询师助理的名头,但在机构里的作用也只是个吉祥物。
近期梵思心理要增加一个医生岗位,专门处理来访者因负面情绪引起的躯体化反应,但原定的人选家里有事要推迟入职,楚辞就兴致勃勃地推荐了楚时。
俊朗的长相对气质的兼容度极高,楚时的温吞和楚辞的开朗在两张相同的脸上催化出不同的吸引力。幸好他们不是咨询师,不然不知忙于处理多少女性访客的移情。
楚时入职才一周,江心月只和他简单寒暄过几句,对他的了解仅限于跟着刑警父亲长大,除了作为医生的业务水平,推理能力也极强。
“楚时医生,你有空吗?”
“有的,什么事?”楚时从书里抬起头来。
“听说你很擅长推理,这本日记被撕掉了一页,但是在下一页留下了笔尖的印记,能还原撕掉那页的内容吗?”
“铅笔在这一页斜着涂就能显出笔迹,你介意吗?”
江心月表示只要能看到内容,怎么都行。于是楚时从笔筒抽出一支铅笔,用与纸面近乎平行的角度在上面涂抹起来。几分钟后,涂黑的纸面上浅浅显现出一个哭泣女孩的画像。
江心月久久盯着这幅画,但实在想不起来,只好叹口气把日记收起。
“这个内容很重要吗……那为什么会忘记呢?”楚时已经感受到心理学里有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
“如果创伤太重,就会出于自我保护机制忘记。举个例子,平时和别人交谈的内容你会记得,但如果你情绪激烈地跟人冲突后,你很难记得每一句话具体是什么。”
楚时没想到是这么沉重的解释,不敢再问,把她手里的日记拿过来,在桌面上摊开摆正,用笔尖比划。
“你看,这几个位置的笔触明显比画面上其他地方都重。”
“嗯,那代表着什么呢?”
“这几处笔触单独画出来是这样,如果连着看……SOS用摩斯密码,就是这样写的。”楚时把自己的草稿本转过来给她看。
“你是说,我在这幅画里隐藏了求救信息?”江心月压制住涌起的复杂情绪,喃喃道。
“我也不确定这是否你的本意,有可能只是运笔的巧合。”
江心月拼命在记忆里搜寻却一无所获,反而打开了情绪闸门,强烈的焦虑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她下意识开始逃避,纷乱的思绪急于抓住一个锚点,脱离这个让她恐惧的想象。
楚时穿着一件老式夹克,大概是随了父亲的老干部风,幸好立体的脸能够撑住。里面的衬衫已经洗得很旧,微微起了毛边,是被岁月浸润的温柔。她想象他白天穿着这件衬衫为病人问诊,夜晚把它晾在阳台上晒月光……
“我身上有东西吗?”直男楚时承受不住这样专注的凝视,耳根红了又红,终于忍不住出言打破这诡异的气氛。
啊啊啊,这是什么吊桥效应!我在幻想什么!江心月被拉回现实世界,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办公室的门就被一把推开,中止了这份尴尬。
“你们俩在办公室关着门干嘛呢!”楚辞毫无界限感地闯入,自然地挤到楚时和江心月中间,而楚时包容地笑笑,把椅子往后挪腾出空间。
楚时决定入职梵思心理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明明是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才俊,为何去一个没有发展空间的心理机构上班,自毁前程。
楚时没跟任何人说过,父母离婚后两兄弟就很少有机会见面。所以他毫不犹豫接下了这个与弟弟共事的机会,想学习心理学,靠近弟弟的世界,把小时候没有给他的照顾都补回来。
“你们刚刚在说什么摩斯密码?我也知道这个,学姐怎么不来问我?”楚辞拿起桌上的日记本,卫衣袖子带起好闻的木质清香。
一开始江心月分不清这兄弟俩,现在也能才发现他们的细微区别。
楚辞的眼睛长一点,微微上翘的眼尾略带狡黠。而楚时眼睛偏圆,更加温和单纯。气质上,开朗的楚辞走到哪里都能呼朋引伴,而楚时……
作为心理咨询师,江心月对情绪状态有极强的觉察能力。很多人没有能力真正处理自己的情绪,只是出于本能向外索求,整个人的气质就很浮。
而楚时是真的笃定沉稳,但不同于一味压制情绪和欲望的麻木,他眼底清明却不浅薄,一定有着极为自洽的内心世界。
“我做了个梦,从中知道自己忘记了一些事情。刚好之前在家发现以前就日记,就拿来给你哥研究研究,看有没有线索。”
“这日记提供的信息太有限了,既然是梦的提醒,学姐不如专注于梦,”楚辞拿过日记,快速翻阅后下定论,“我听说谢老板要增加解梦的专项服务,目前还没决定负责人,等定下人选你去解下,内部价也不贵。”
“你们心理咨询还管解梦?”在楚时的印象里,解梦是和算命紧密相关的伪科学。
“心理学认为梦是潜意识的语言,可以通过精神分析的知识解梦探索潜意识,而且很多来访者也是因为长期被噩梦困扰来到我们这里。”
“那我干脆直接给来访者解梦吧,一边通过梦境探索他们的潜意识,一边探索我自己梦中的潜意识。”江心月被自己完美的逻辑链折服,一拍大腿就准备去谢问办公室。
“可以的学姐,我支持你!那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找我,我哥很忙的。”
“你先把补考都搞定再说吧,不要到时候又找我抱佛脚,多跟你哥学学。”
“别这样说我嘛!我哥很优秀但我也不差啊。”
江心月去了谢问的办公室,告诉他自己身上发生的事,申请接手解梦的模块。谢问同意了,说会在下周的同侪督导会上增加相关议程,让她做好准备。
谢问是江心月的大学导师兼督导师,在学校时就特别照顾她,毕业以后又让她进入自己的梵思心理工作,江心月一直很感激他的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