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
从神殿里出来时,正是一日中阳光最好的时候。
北山位于极北之地,一年中大半年都被积雪覆盖,阳光成了最珍贵的,上天无私赐予的宝物。
星野仰起头,眯着眼睛看向天空中发白发亮的太阳,心中没有焦虑,只有平静和迷茫。
圣殿旁的曲廊中,朵娅打听到星野来找圣女,便靠着柱子等了她很久,见她出来,深吸一口气,起身上前:“星野。”
听到有人叫她,星野眨了眨酸涩的双眼,适应了片刻光线,才看清站在面前的师姐朵娅。她抓抓头发,笑眯眯回应:“师姐。”
朵娅垂着头,指尖无意识揉搓着袖口突起的祥云刺绣,内心被不安与恐惧所侵蚀。多年来的歉意积攒在心头,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她几乎窒息,她本以为她见到星野,可以很自然地说出多年来的愧疚,却不想真正站在她面前时,竟然一时张不开口。
朵娅久久没开口,星野有些奇怪。她伸手拍拍朵娅的肩膀,触碰到朵娅的那一刻,发觉她在颤抖。
星野摸不着头脑:“师姐,你怎么了?”
朵娅抬起头,双眼通红,双颊满是泪光,是哭了一段时间的模样:“星野,对不起……”
星野更加摸不着头脑:“啊?什么对不起?”
朵娅抽噎道:“三年前的春天,我输给了你,却一时不忿对你说了那样的话,对不起……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怎么了,我竟然能说出那样恶毒的话,真的对不起……”
朵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气磕磕绊绊,星野勉强听懂。她站在原地回忆了半晌,方才想起了三年前比试的场景,有些无奈:“我记得当时师父已经处罚过你了,你已经为说错的话付出了代价。而我也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师姐无需耿耿于怀。”
星野并没客套,她是真的不记得这件事了。那日比武之后,她满心都是三招赢了师姐的喜悦,对她说了什么全然没留意,还是事后听到他人讨论才知晓。毕竟赢了同门中实力最强的师姐,她就是第一了,够她吹嘘好一段时间……更何况那日之后不久,她被神婆批了短命的命格,踏上长达两年的信念崩塌的糟糕旅途,更加不记得这小小的插曲。
朵娅泪眼婆娑看着她,抽噎地更厉害:“你不用安慰我,你怎么会不记得?我记得那时你一句话都没说,默默收好剑离开,分明是很伤心的样子……”
星野歪着脑袋眯着眼睛想了半天,才勉强在脑海中拼凑出当时的场景,笑出了声,旋即想到对面师姐正在哭泣,她这个表情不太合适,迅速切换严肃表情:“师姐误会了,我那时是在拼命按耐着不笑出声,怕被师父和越姑姑责骂。她们说过,比武胜了反而要更谦逊,这才是大侠的风范。我若当时大笑,你一定会认为我在嘲笑你,那样的话,越姑姑定会揍我,被关进地牢的就是我了……”
“……”
朵娅想过万种结局,却没想到事实竟然是这样的。她站在原地呆了半晌,回过神来时,忍不住轻笑了起来:“竟然是这样……就算是这样,我也还是要道歉。星野,对不起,你能原谅我吗?”
多年积攒的歉意终于在此时说出口,朵娅心中轻松了不少。星野记得或不记得其实并重要,重要的是她做错了事,理应道歉,理应补救,需要得到对方的原谅。
星野看着双目红如兔子的师姐,笑道:“我原谅你啦。师姐以后要好好练功,孝敬师父,如果可以,顺便也帮我照顾一下越姑姑……”
星野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朵娅越听越觉得奇怪,忍不住打断:“你要离开灵鹿山?”
星野三言两语简单说了一下刚刚发生的事,只隐去了她命格的部分。
星野仰天长叹:“从此我要流落他乡,四海为家喽!”
朵娅听后,皱起眉头,摆出师姐的样子,忍不住教训:“让师父听到,定会责骂你。去外面看看也好,北山和大琼民风文化大不相同,现如今北山境内两国人因为这件事,争端频起。前几日师父和几位长老还去了一趟北山王城,拜见了北山王,商讨此事,也没寻到很好的解决方法。”
星野耸肩,无可奈何:“我去也没用啊,总不能指望我去大琼布道吧?”
“师父常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这也是我们平日里修习大琼文化的原因。但书本上的内容,再生动详细,终抵不过亲眼所见。兴许你走这一趟,有所收获呢?”朵娅顿了顿,又问道,“你这一趟要走多久?何时返回?”
星野清亮的眼眸逐渐变得灰暗幽深,如无星的夜,无波的海。她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笑道:“归期未定。师姐可要好好练功,等我回来之日,咱们再比试一场。”
……
离开灵鹿山时,星野只带了一个小包袱,内里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路上的盘缠,和一把刀鞘上镶满宝石、古朴而华贵的匕首。
星野是悄悄离开的,未惊动任何人。圣女座下的弟子们感情深厚,友爱和谐,若让他们知晓,必会前来相送,到时候免不了哭哭啼啼,惹人心伤。
星野牵着小黑马行至山脚时,身后传来了呼喊声。她停住脚步,转身回望,看到姜越拎着一个包袱,匆匆赶来。
姜越小跑到星野身前,敲了她脑袋一下:“小兔崽子,走之前不和我说一声?就准备这么悄悄溜了?”
星野笑眯眯挽住姜越的胳膊,亲昵地蹭了蹭:“这不是没溜成么?还是被发现了。”
姜越并不是真生气,只是一路上都在担心星野已经离开,难免有些心焦。她将手中的包袱递给星野:“知道你不缺钱,但大琼和北山通行货币不同,你到了那边就算临时换钱,也要费些功夫。我前几年去过大琼,还留着一些铜板银锭,够你用些时日。包袱里还有我昨日烙的饼和一些糕点,你留着路上吃,还有去年风干的肉干,煮一下就能吃……”
星野接过包袱,笑嘻嘻打断:“知道啦。越姑姑快回去吧,我这也要走了。我今日准备到隔壁城镇住宿,再不走,日落前可赶不到了。”
姜越叹了口气,不再多说,将身上的赤色狐毛披风解下,披到星野身上,替她紧了紧领口:“离开北山之前,你不回家看看吗?你的祖父一直惦记着你,北山王城并不远,你现在出发,日落前就能到家。”
星野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去了,年前回去过,呆着不自在,时不时还要和那个贱婢的女儿大战几个回合,肝火大旺。至于祖父……等我顺利回来,再去看望他也不迟。”
姜越有心教育星野几句,纠正她的不雅措辞,又想到离别在即,没必要因为这点事浪费最后的时间。她看了看天色,已过正午,还能再嘱咐几句,便问道:“圣女没细说,只说你要去大琼游历。你可有想到要去的地方?”
“走到哪算哪,四处看看,什么时候看够了,便回来继续孝敬您。”
姜越看着面前的姑娘,模糊中似乎看到了许多年前,扎着两个角髻的小女孩,笑着跟在她身后,喊“姑姑”。
姜越知道三年前神婆批的命格,知道星野一直以来的执念,更知道最近这一年她平静的表情下,将一切锁在心头,几乎自绝生路的心。她想做什么,却无能为力,只能默默站在她的身后,希望她能感受到,无论发生什么,她的身后,总是有人在默默支持她,可以在她转身的瞬间,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姜越温柔地替星野整理鬓边地碎发,嘱咐道:“前两年,你走遍北山,也没找到逆天改命,长生不老的法子,现在你去大琼,可以继续寻找。大琼地大物博,什么都有,前几日我还听山下卖布匹的老王说,北山和大琼交汇处,有一个叫择安城的地方,有一个富商寻到什么长生不老药,你可以前去凑个热闹,说不定有所收获。我还听说,大琼有一个叫司天阁的地方……”
星野将两个包袱系在一起,搭到小黑马背上,整理妥帖后,转身牵住姜越的手,轻轻摇晃着:“越姑姑,再耽搁下去,真要天黑了。你刚刚说的我都牢牢记住了,择安城,长生不老药,我会去看看的。”
姜越忍着眼眶中的湿气,欣慰点头:“好,照顾好自己,记得给我飞鸽传书,遇到什么问题也要说。”
星野笑道:“姑姑,我都十五了,大琼十五岁的姑娘,都要嫁人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孩子。”
星野松开姜越的手,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赤色的披风,粉白色的裙摆在空中划出好看的弧线。少女清秀挺拔的身姿立于马上,正是年华最好的光景。
星野掉转马头,看着一旁的姜越,挥了挥手:“越姑姑,我走啦,你早些回去吧。”
说罢,一人一马,踏着融化的雪水,向着远方行去,逐渐消失在姜越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