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
虽然有点艰难,但瑟瑟还是有在按照摩拉克斯大人的要求努力做一个好母亲的。
至少邻居都是这么夸的,说她是个合格的母亲。
她托着下巴想自己有没有让摩拉克斯大人满意的时候,稚嫩如雏鸟一般的叫声传来,瑟瑟回过神来,看向不知何时扒拉着床沿站起来的荻,他已经学会了走路,不过还是习惯到处乱爬,偶尔倚靠着床沿站起来,怕他不小心从床上掉下来,摩拉克斯大人特意加高了床沿的栏杆,此时他便握着栏杆站着,又伸出了一只手向她摆动,试图引起她的注意力,瑟瑟转向他,他立刻张嘴,口齿不清地叫着什么发音,瑟瑟想了半天才不确定把这个发音和自己联系起来,“荻,你在叫……我?”
似乎是瑟瑟的反应鼓励了荻,他叫得更起劲了,瑟瑟为难,又想同他商量,便晃了晃他柔软的小手,“不然还是叫娘吧,妈妈也可以,邻居的孩子都是这么叫的。”
是因为老是听到别人喊她瑟瑟吗?她倒不是很介意,但是摩拉克斯大人会不会觉得不好呢。
瑟瑟索性放下了原本的针线活,耗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教荻发音,然而这种事情真的很奇妙,她没太在意的时候荻不知道从哪里学会了叫她的名字,而她正儿八经教导的时候他又好像完全没听进去,只知道抱着她给他缝的小老虎傻兮兮地乐,她说的东西充耳不闻。
“娘——荻,跟我说,娘——”她难得那么执着地趴在床边对荻说,荻却煞有其事地点点头,大声地念,“瑟……瑟!”
……唉,令人沮丧。
她苦恼地想,难道是娘太难念了他学不会?可荻看起来也不笨呀,她和帝君可也没刻意教他走路,是他自己当初扶着床沿栏杆就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走了两步。
瑟瑟就那么简单吗?她自己念了两遍,又想也确实是这样。
当初她的父母,又是抱着怎样的想法为她起了这个名字呢。
想到这里,瑟瑟突然沉默下来。
她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名字,又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计较过她的来历,她的父母曾经也是这样耐心地为她缝制合身的衣物,扶着她从翻身到爬行到跌跌撞撞地走路,一次又一次教着她呼唤父亲与母亲的称呼吗。
……她记不清,六千年的时光漫长而遥远,那短暂的几年与父母相处的记忆已经模糊到只剩下一两声的呼唤与一碗热气腾腾的鲜美鱼汤。
“荻,如果我消失了,你……”她神使鬼差一般捏着荻的手,问起来,可话没说完她又没了音,她早就死了,现在行走在大地上的只是深渊吞噬了她的□□后又捏造的空壳,以及早已与深渊融为一体的意志,要说消失,恐怕也只是任凭深渊控制,朝夕而已,更何况荻是由深渊与风神的力量结合的产物,如果她消失了,说不准荻也会跟着消失……也说不定,毕竟荻拥有着风神的力量,或许还能残存吧。
最根本的是,荻还小,也听不懂她说话。
不知为何有些领悟到邻居们说起自己的孩子时总是会补上“平安快乐就行”一句时的心境,她也说不清,只是忽然好奇自己的父母是不是这样想的,他们已经葬身人腹,从吞噬掉那个人时获得的记忆来看,他与父母在突如其来的海难之中一同幸存下来,然而紧接着面临的是长期漂流海上而缺乏食物……瑟瑟后来用开水炖了很多次鱼,都再也找不到那模糊的鱼汤的香气。
她卡住荻的下腋,一用力便把他从小床里抱出来举高了,荻的笑声更响亮了些,他很喜欢被举在空中的感觉,瑟瑟歪着头看着他那双水盈盈的暗青色眼睛,最终屈服一般叹息一声,“你开心就好。”
“什么开心?”大门被推开,摩拉克斯从外面走进来,便看到瑟瑟高高举着笑得正开心的荻,说了一句什么,他顺口一问,瑟瑟转头朝他看来,注意到他未合上的门,便随即改口,“夫君,你回来了。”
来这里半年多,她好像越来越习惯这个称呼了。
而随后迈步进来的魈瞳孔一震,僵在原地,被瑟瑟注意到,她又笑起来,“魈,好久不见呀。”
“……好久不见。”半晌后,魈才勉强回应道。
他前些天业障发作,恰巧被帝君察觉,帝君便让他今日前来,像往常一般,由瑟瑟解决他的业障。
那日之后他伤得虽重,回去休养几日便也好了不少,瑟瑟已经平安产下一子,不再需要他的看护,后来听应达说帝君带着瑟瑟暂时搬到了城中,原因是什么他多少能猜到,时常听他们说起想去见瑟瑟和那个未曾谋面的孩子,不过忧虑于身上的业障可能会对人类造成的影响,况且也不能玩忽职守,这个想法也不曾实现,直到今日,然而他听到瑟瑟以一个足够让人瞠目结舌的称呼叫帝君。
眼看着魈把门一关,瑟瑟把荻举着往摩拉克斯面前一递,“摩拉克斯大人,荻刚刚说话了。”
话音未落,荻好像知道她在说什么,踢了踢腿,便朝摩拉克斯伸出手,嘴里却喊着瑟瑟的名字,邀功一样咧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摩拉克斯接过来荻,身处的位置又拔高不少,荻搂着他的脖子咿咿呀呀兴奋地说着只有他自己能听懂的话,摩拉克斯眼中也浮现出一点笑意,即便是他,也能够感受到新生之中蕴含的希望,倒不如说正是因为魔神的身份,他才更能感受到,就算荻的来历特殊。
但今天有客人在,荻很快注意到这一点,他好奇地望着站在门口的人,趴在摩拉克斯的肩上,又不安分地往魈的方向探出身,仗着摩拉克斯抓得住他,几乎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魈迟疑片刻,还是快步走过来,在帝君的示意下接过了荻。
很难形容这种感觉,荻甫一落入他的怀抱,立刻手脚并用扒在了他的身上,魈浑身僵硬,只觉得怀里孩子有千斤重,这双手从来只行杀戮,当初他在接生的时候,满心满眼只有濒死的瑟瑟,完全没有心思注意这个孩子,柔软而弱小,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扼杀的存在,却是他把他带到了世上。
“在看你哦。”瑟瑟凑近了些,看到了比她当初更手足无措的人,笑容里带了点戏弄,“荻,这是魈,来跟我叫,魈——”
荻胡乱地发音,与魈的读音根本风马牛不相及,然而他乐在其中,最后甚至一嘴咬住了魈的脸庞,他刚刚长了两颗小牙,一点也不疼,只糊了魈一脸的口水,魈不好伸手擦掉,更受折磨了。
“你也觉得他很好吃吗?”
“放肆,不可胡说。”魈憋了很久,才闷闷地憋出一句。
“胡说吗,我说的是业障呀,一直是业障。”瑟瑟反问,“还是说荻不应该叫你的名字……也对,那叫你什么呢?”
瑟瑟靠得太近,他甚至闻到了她身上很淡的奶香气,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却不突兀,魈一时失却了说话的能力,只垂下眼睫,避开了她的视线。
摩拉克斯提着瑟瑟的衣领把她拉开了一些距离,“称呼不必着急,随荻意愿便可。”
但是摩拉克斯大人已经认荻做养子了,所以后来即便荻调皮地管她叫瑟瑟,又直呼魈的名字,他们都纵容了他,荻也从不敢在摩拉克斯大人面前放肆,向来都是老老实实叫父亲。
趁帝君去泡茶的工夫,魈问瑟瑟,“你同帝君是……夫妻?”
他有些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摩拉克斯大人说这样的话在人类的眼里才不会显得突兀,倘若只我一个人在这里面说不定会被欺负。”瑟瑟说着,也有些犯愁,“万一以后叫惯了夫君怎么办呢,我喜欢叫摩拉克斯大人。”
“何必担忧。”魈不解地问,话音未落,他想到一个可能性,猛然一怔,瑟瑟果然理所当然地回答,“夫妻要是相爱的人,而我并不爱摩拉克斯大人,我已经能够区分开了,爱与信仰。”
她甚至有几分自豪地向魈寻求支持,“你也是这样吧。”
魈看到托着茶盘出来的帝君走近,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波澜不惊,不知该如何应对,他只好点点头,不作声。
刚刚那个温柔慈爱的母亲果然是他的错觉,瑟瑟还是那么薄情寡义,魈心想,但他无法解释心底奇怪的窃喜,显得太过卑劣。
帝君这么做一定有他的深意,他怎能用这般浅薄世俗的情感去揣度帝君,魈自我谴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