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那段堪称荒诞不经的日子,距离现在已经过去很远,但是散兵记得一清二楚。
他背负着众人最后的期望前往鸣神岛求救却没有后续,回来时踏鞴砂已经被死亡一样的寂静覆盖,他到处找不到人,找到最后也只有重伤的埃舍尔,由他告诉他发生了什么,在人偶离开之后,不知何处而来的黑泥包裹吞噬了很多人,而丹羽大人在被波及之前便已经逃离踏鞴砂,临走之前要他把一个装置交给人偶,来让他完成关闭御影炉心的任务。
埃舍尔不久便断了气息,彻底死去,人偶以焚毁十指为代价关闭了炉心后再打开装置,发现里面又是熟悉的黑泥。
视为爱人的瑟瑟消失得无影无踪,视为兄长的丹羽让他做关闭炉心的工具人,而视为友人的御與长正同样因此非人之身而要将他关回借景之馆。
正如瑟瑟所言,人世情感纷繁杂乱,深究其中,不过欲望,他却仍然抱有痴妄幻想。
再之后他听说御與长正以放走他的桂木试刀后将刀掷入炉中,却被突然出现的黑泥卷进去吞噬掉,在那之后一个美貌少女抱着刀走出锻刀炉,把刀放在原地,便消失不见,真真假假,难断是非,而他在八酝岛看到了本应该失踪的丹羽,但他的怒火无处宣泄,丹羽看起来栩栩如生,也只能用栩栩如生来形容,他已经死了,尸体却仍旧像是还活着一样,村民说捡到丹羽大人的那天天色极暗,风暴骤起,没人敢再出海,而丹羽大人正是被如同黑泥一般的海潮送到岸边的。
又是黑泥。
“至少告诉我,丹羽是不是你杀死的。”
散兵抬眼看向瑟瑟,几乎是从嘴角挤出来了这声质问,瑟瑟漫不经心地摘了一朵路边的甜甜花,“你是说这样吗?”
在散兵的注视下,原本躺在瑟瑟手心的甜甜花逐渐被黑泥覆盖,直到黑泥褪下,重新露出原本的甜甜花,散兵把它攥在手里捏碎,再松手时,那朵甜甜花已经变成了一小滩黑泥,在他的手中流动,散兵眉头一皱,厌恶地甩开黑泥,而黑泥像是有自我意识一般涌动着缩回了瑟瑟的裙底消失不见。
“果然是你吗。”散兵抬手掐住瑟瑟的脖子,与往日瑟瑟的做法没有什么差别,用力之大几乎让她双脚离开地面,“那么,亲口告诉我,你到底是谁,前往踏鞴砂有什么目的。”
“我不就是瑟瑟吗?”瑟瑟蹙起眉,因为气息不足而咳了两声,喘气都有些断断续续,她试图掰开散兵的手,却比不过他的力气,只好随他喜欢地保持着这姿势,她像从前一般爱怜地捧着人偶姣好的脸庞,“而你也一样,没有变呢。”
还是一样好骗。
根本就是截然不同的真相,凶手近在咫尺,可他依旧被蒙蔽着双眼,就这样告诉他是否会显得他太可怜,啊,不如把这秘密藏入深渊,就这样让他带着仇恨直到亲自发现真相的那一天,想必以如此恨意酝酿出来的悔意才会更加美味。
然而无论是温迪还是摩拉克斯大人,都要她尽她所能做有益于人类的事情。
“不是我,”她轻声道,“显然你还没有猜到罪魁祸首。”
真相比他想象中略微复杂一点,瑟瑟从来没有主观祸乱踏鞴砂的想法,如果真的要说起因,那位枫丹的机械师带来的对御影炉心的改造技术算得上是主要原因,冶炼逼出的祟神气息对于本就被如同深渊一般的污泥吞没过而尚不清醒的她来说算是无上美味,但这祟神的气息却无穷无尽,她拖了几年之后祟神的气息还是遍布踏鞴砂,而她的身体也因为无法负担无限膨胀的深渊力量而濒临崩溃的边界,正值人偶前往鸣神岛求救,那位埃舍尔先生便打算把她带走,不巧的是正巧赶上丹羽先生过来探望她。
“在丹羽先生被他偷袭杀害之前,我救了丹羽先生,又怎么能算是我杀了他呢?”瑟瑟笑了起来,“你难道不应该感谢我赋予了他新生?”
就像甜甜花,就像她,深渊固然吞噬了原本的生机,但在那之后以具现化的深渊重新捏造而构成的身体,不也是一种永生吗?
散兵终于看清楚,她这甜蜜的笑靥里包含的,不就是同愚人众那些愚蠢同事一样天真的残忍。
生命是什么,情感是什么,在她的眼里不值一提,当然,在现在的他眼中也是虚无。
“那装置里的黑泥是什么?”
“是我的心脏哦。”
埃舍尔注意到她逐渐醒过来,在她能够挣扎之前率先剖开她的胸膛取走了她的心脏,这具身体也彻底从现世意义来说被杀死,不巧的是这也只是一具身体,那颗心脏,和她的手她的脚,或者说她的一缕头发,没有任何区别。
“埃舍尔是谁,你又为什么会跟在博士身边。”散兵面沉似水,又继续逼问,他被带到愚人众的时候,一眼看到的是跟在博士身边面无表情的少女,不知所踪几百年的瑟瑟就那样出现在他的面前,然而散兵很快就发现,那也不过是不会说不会动的人偶,根本不是瑟瑟。
“抱歉,我还没有整理清楚深渊的记录,踏鞴砂是我记忆的尽头。”瑟瑟化作黑泥从他手中脱身,在离他稍远点的地方又凝聚回人形,“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应该已经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了。”
散兵沉默着,神色变幻莫测,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向瑟瑟伸出手,心平气和地问,“那要跟我回去吗?”
他从不会无由来地暴躁,大多数时候下,他还能按捺住性子扮演一个“乖巧”的人偶。
然而瑟瑟无动于衷,她摇了摇头,“抱歉,我要去往我的终点。”
他一点不意外瑟瑟的回答,因此也不过冷笑一声,“你的终点又在何方,你从来没有终点。”
如果瑟瑟有目的,他就不会在一开始遇到她了。
“如果我不是瑟瑟,那我就没有终点,但可惜我现在还是瑟瑟。”她摇摇头,一托下巴,眼底流露出点令散兵眼熟的倨傲,“你应该很有感触吧,看着那些人类可怜兮兮地挣扎着,到最后也不过一场空。瑟瑟或许对你有过一点怜惜关心,不过我也不会允许她留下,她不应该停留在任何人身边,她的归处只能是深渊。”
“……你现在是谁?”
“唔……”瑟瑟回过神来,捂着晕眩的脑袋,“你说什么?”
散兵远远地看着她不似作假的困惑,突然觉得当真可笑,不是瑟瑟可笑,而是相信了自始至终都是疯子的她的自己,连自己是谁都看不清的人,他却一度把她当做半个世界,甚至因为她的欺骗与抛弃而真情实感地伤心。
“最后陪我吃顿饭吧,我已经失去了对你的兴趣。”他抱起胳膊,话语冷淡下来,“你总不会无情到连这点要求都不答应吧。”
瑟瑟还在回忆她刚刚说了什么,又听散兵这样说,她没有什么拒绝的理由,便随着散兵走入愚人众的营地,散兵脾气不好的名声传播得广,没人敢随便问,更何况不少人都知道他的身后常年跟随着一个貌美少女,有好事者偷偷猜那是人偶大人制作的人偶,不过散兵大人知道之后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一番这样的言论,顺带多嘴批判人偶的无用,为了执行官之间虚伪的和平,也就没人再敢多嘴了。
两个完全不需要吃饭的人,面前却冠冕堂皇地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瑟瑟吃得不多,很快便停下动作,改成专注看散兵进食,在这样多情的眼神里,没人能泰然自若地继续吃饭,散兵把餐具一扔,“寡淡无味。”
也不知是在说饭还是人。
“最后一个问题。”良久的沉默之后,散兵看向瑟瑟,“你一直都是在骗我吗?”
“我说过什么吗?”
那些甜言蜜语的对象,从来不是人偶。
“真是遗憾,我太自作多情。”散兵一压帽檐,“走吧,趁我还能忍耐怒火的时候,希望在我实现我的愿望之前,你还能好好活着。”
“那么就再见了。”瑟瑟一颔首,没问他的愿望是什么,她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营地。
散兵看着她的背影,忽而想到他第一次在借景之馆遇到瑟瑟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抽身便走,毫无留恋可言,也没有一点愧疚,如果那时没有留下她,说不定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了……不,一开始那样孤独的他怎么会放任瑟瑟离去。
真是可惜,历史无法改变。
散兵将酒杯掷在地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