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抗力因素
赫连珵望着阴沉沉的雨幕,听到她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
“看这情形,今日怕是不会停下来了。”
褚奉一蹲下来坐到她旁边的软垫上,接话道:“我也这样认为。”
“我的家乡下起雨来多是绵绵细雨,少有这样急而骤的雨势。”赫连珵歪了歪身子,离她更近些,“还蛮新鲜的,大自然真是神奇。”
褚奉一顺口答道:“各地风土人情有异,也是寻常……”她默了一会儿,“……不知道从前是如何了,想来左不过这两种情况之间。”
赫连珵转头看她:“在京中还习惯吗?”
“承蒙皇上怜惜,一切尚好。”
褚奉一说这话时并不勉强,哪怕太正式的用语听起来干巴巴的,表情则是无比自然。
赫连公主称是:“皇上威严中不失温和,虽为一国之君,对芝麻小事也能关照一二。”
终其除不仅是闻名天下的仁君,更是百里挑一的慈父。虽贵为皇帝,私下与孩子们相处时一点不摆架子,不向他行礼都无碍,倒是皇后虞微更讲礼数些。
褚奉一与瑞帝一向亲厚,展颜道:“公主慧眼识人。”
“哪里哪里,是我僭越了。”赫连珵连忙摆手,“你别见怪,我总是想到哪便说到哪,嘴上没个把门。”
褚奉一只是摇摇头,没有客气地应承下去,说些“没有的事”、“彼此不必拘礼”之类的话来帮衬。
赫连珵有心再问她小时候的事情,一扭头,余光瞥见了褚奉一的侍女颂恩正端着什么东西走上前来。
“赫连公主万安。”颂恩向她行礼,继而走到褚奉一旁边,屈膝跪在地上,“褚大人,您服药的时辰到了。”
褚奉一转过身去,等颂恩倒水、摆勺完毕,舀了几勺药粉混入水中搅拌。
一碗清水很快变成浓浓的褐色,她端起来一饮而尽,再由颂恩继续倒水。
赫连珵聚精会神地目睹了全程,等颂恩走后,疑惑地发问:“为什么不给你制成药丸?这么大几碗水下去,灌得肚子都要饱了。”
褚奉一扭回来面对她:“药丸我喝不下去,”她用食指点点自己的喉咙,“每次吃药丸都会在这里卡住,所以只能全部化水喝。”
“或许可以试试更小的药丸。”赫连珵为她理了理散开的袖口。
褚奉一不置可否:“自记事起就是这样,早已习惯了。”
赫连珵继续问道:“你年纪尚小,怎会长期用药呢,身子哪里不好吗?”
“我好像总做噩梦,睡眠太差。”褚奉一想了想,“说也奇怪。我能够清楚感觉到自己正在做梦,还可以转动眼珠,感受拨弄眼皮的触感。但没有任何让自己醒过来的办法。当我真正醒来的时候,又全然忘却做过什么梦了。再加上娘胎里带的弱症,大夫都说我八字太大、身体却弱,需要好生进补,才不会出岔子。”
“原来是这样。”赫连珵怜道,“不光是太子瘦,你的身形也瘦削。”
褚奉一把嘴抿成两头向下的圆弧,右边脸颊露出了一个酒窝,“他的消耗大,自然比我更受苦。”
赫连珵点点头,暗地里对“消耗”二字有所警觉。
虽说皇太子免不了多些学习任务,瑞朝皇室总不至于揠苗助长,把继承人的身体健康给忽视。
她还是问:“太子生病了硬扛着不服药,不碍事吗?”
“他不能乱吃药的。”
褚奉一的回答仍旧简洁得理所当然,对方所需要的延伸信息是一点没说。
“哦……说到八字,你把右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手相。”赫连珵向她摊开自己的手,于是褚奉一照着她摊手,掌上三条纹路清晰可见。
赫连珵以一句“你的三条主线都很标准”作为开头,又慢慢分析了不少,最终指着她的小拇指根部,“你好像没有婚姻线。”
褚奉一神思放空许久,中间都没听进去,只记得个头尾。她“啊”了声,“真的吗?”
赫连珵满脸歉意:“我不太精通,略懂皮毛,你随意听听就是了。”
褚奉一对命理学不大感兴趣,或者说她其实对所有事物似乎都是平平淡淡的。
赫连珵见气氛冷淡下来,又问她平日有些什么爱好。
“我常常记录下每日的重要事件,以防一两周后全忘记了。”褚奉一道,“绘画、声乐这些涉猎不深,也许还不足以称为爱好,唯有这桩事最能坚持下来。闲时阅读,犹如重返当日,总有趣味。”
这个话题算不上涉及多么隐私、关键的领域,可她还是没有多说。
她可能不是在防范自己,而是聊天风格十分刁钻。
赫连珵连连点头:“难怪太傅时常夸你文采斐然,你的爱好都这么高雅,我是苦思半晌也憋不出几句话的。例如对于今日,你都会记些什么呀?”
“下大雨,取消骑射课,终阙生病了。”褚奉一掰着手指数,“大概是这样。”
她专注的时候,面上是没有任何表情的。赫连珵对着她没有焦点的眼睛,一双眼珠的边缘竟是一圈靛蓝的环,闪着金色的光芒,不知怎的有些令人害怕。
相处这么多天,自己从未发现,若非色感好、离得足够近,断然不能看出。
赫连珵不禁揉了揉眼再看,那环的的确确不是黑色,而她也从未听说什么民族会有这样的眼睛。
况且令人不解的是,连终阙生病这样的事也需要用笔记下备忘么?若说天气、课程之类容易遗忘,可她难道……还是她说得太夸张了?
“怎么了?”褚奉一疑惑地问。
赫连珵的眼神闪躲了一瞬,又带着明媚的笑对她说道:“你的眼睛很好看。”
为迎接一年一度的祭月节,阖宫上下张灯结彩、一团喜气,内司服赶制的新衣接连送来了四五套。
褚奉一选了最简洁易穿的那件青绿色丝绸长衫,再由侍女为她梳好两根垂到腰间的发辫,发尾系凤蝶纹宝蓝吉庆绸带点缀。
眼看头梳好了,褚奉一示意她退下,拿起先前未看完的书籍继续阅读。
哪怕是颂恩这样长久伺候在身边的得力宫女,做事干净利落,主仆之间除了命令,几乎没有任何额外的交流。
褚奉一习惯了别人先找她说话,此后从愿意回应到她选择主动谈话,需要十分漫长的接触过程。
颂恩是皇帝亲选给她的,出身世家、不苟言笑,不似同龄人一般纯真灵动,自然不会与内敛的小主子无故闲聊。
直到久坐引起肩颈隐隐酸痛,褚奉一才放下书,望了望窗外灰蒙蒙的天色。
终阙去哪了呀?
褚奉一用过晚膳,继续等待至戌时。天地昏黄,遥远的丘陵已轮廓模糊难以分辨,还是没等到终阙得空来找她。
她向终萼打听,才知道隅中皇帝便带着终阙和赫连珵出发去了允国。
“……赫连来了这么几个月,也是该回去看看了。”
“好吧。”
褚奉一转而研究起终萼的书柜的最新情况。终萼看她闷闷不乐,同仇敌忾地抱怨道:“现下把哥哥也栓住了,允真是好大的脸面。”
褚奉一没有想到那么深:“赫连珵来拜访过你吗?”
“我不待见她,此人功利心太强。”终萼答道,“话里话外都在努力打听我的课程安排,我一概胡乱回答。她也许以为我是被父皇娇纵了没有严格培养的,无权无用,也不会想多来往了吧。”
褚奉一闻言十分讶异,但终萼的话全然超出她的理解范围,她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消化。
终负水刚好从书房回来找终萼,见二人并没有过节该有的快乐模样,提议道:“我们一起去放烟花,怎么样?”
“你们去吧,我还有明天的功课要温读呢。”终萼从书架上取下一本厚厚的古书向他们展示,“我的功课加了一科,闵国历史。”
“你这样也太辛苦……”褚奉一不大认同她填得过满的时刻表,但想到终萼才提过学业的问题,陷入了不知该不该劝她劳逸结合的犹豫之中。
终负水口中念着“哎呀”,拉起褚奉一往外跑,“咱们快走,一会儿太晚就玩不了啦。”
终萼把立起的书搁下,目送他们消失在转角。
终负水刚满四岁,离进学堂还有一两个月,与已成熟稳重的兄姊不同,尚有符合其年龄的孩子气。
论到人情世故、情绪认知,褚奉一并不比他完善多少,俩人玩耍起来就是一场无忧无虑的欢腾。
各自的侍女从公主殿外找过来时,只得为放完了一堆大大小小的烟花的孩子们收拾残局。
褚奉一手上还拿着一小支没有燃尽的白睡莲烟花,她不自觉地望着那星星火光出神。
终负水坐在她身边,歪着头问她:“姐姐,你想哥哥吗?”
终负水一直管她叫姐姐,对于亲生姐姐终萼则叫萼姐姐。
平日里听得习惯,感觉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此时与“哥哥”出现在同一句话里,似乎是自己十分僭越了。
褚奉一头一回细细考虑这些身份称呼的讲究,适才放松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好像有一点。”她回答。
“我很想念他。但是母亲说,以后哥哥去允国的时候会越来越多。”终负水道。
褚奉一转过头看他。终负水的脸庞稚气未脱,可眼神却深邃得很。
她怀疑他也费心要提醒什么,那内容一定不是令人愉悦的,在心中下意识后退了几步,念叨起场面话来:“殿下职责所在,瑞允交好是大陆稳定的最好保障。”
终负水微微皱起眉头,迎面赶了上去:“哥哥会成为赫连的家人吗?”
褚奉一默然。
她从来不愿主动面对事实,尤其是这种无力改变、徒增伤怀的事实。
小孩乖乖等了一阵,见她始终没有开口,把头靠到她肩上,情真意切地说:“我与萼姐姐都很喜欢你,不喜欢赫连。”
“我没有非分之想。”额前一缕尚短的碎发被风吹拂着扫到了眉毛,她抬起另一边的手把它按下去,“只要能与你们待在一起,我就很知足了。我没有别的所求。”
终负水伸出小指,举到她面前晃了晃:“我们拉钩!你要保证,永远不会离开我们。”
褚奉一头一回见识这种约定方法,顺手把熄灭了的白睡莲搁在台阶上,也对他伸出小指。
从天空中径直飞来一只硕大的蝴蝶,横冲直撞地在二人眼前上下翻飞。褚奉一几乎不喜欢任何昆虫,但她奇怪地总是招徕它们。
用衣袖挥了好几下还是没能赶走它,她立时感到烦躁不已。
“谦雅!”
终负水提高声音,喊来他那守在一旁的侍女,一个脸圆圆的长相甜美的女孩。
她身手很好,双手一合,才尝试两次,便成功把蝴蝶拢在手心,带着点笑意地对他俩说:“二位主子想不想看看它长什么样?奴婢瞧着像是只奇光异彩的大蝴蝶呢。”
终负水回头望向褚奉一。
她对此毫无兴趣,但看到他们俩明显是满怀期待的神色,点点头说:“你把它抓住,不要扑到人脸上了。”
“是,褚大人。”
谦雅挪动了右手的食指、大拇指,轻轻捏住蝴蝶的翅膀尖儿,再将它放倒在左手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