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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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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薄雾弥漫,湿漉漉的空气里带着丝丝凉意。

宋葳蕤和覃文淑一大早背着栗子糕和糯米籺赶到栗山县,栗山县城门口排起了长长的队伍,担着新鲜瓜果蔬菜的、背着空篓子进城采买的、赶着禽畜的……

天边泛出鱼肚白时,宋葳蕤就从家里出发了,本以为来得够早,可到了栗山县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候进城。

宋葳蕤排在队伍中后位置,踮着脚尖往前面眺望,等了快两刻钟了,队伍纹丝不动,她急切地搓了搓微凉的手。

“马上就到开门的时辰了。”覃文淑排在宋葳蕤后面,见她有些着急,开口安抚她。

“我们真能在长乐巷摆摊吗?监市不会再为难我们吧?”

虽然上回在宋葳蕤的一番劝说下,市吏松了口,允许她们在长乐巷摆摊,可覃文淑又怕市吏反悔,口头承诺无凭无据的,谁说得准呢。

“放心吧,我现在是他的摇钱树。”此时队伍开始慢慢往前挪,宋葳蕤重新背上竹篓,边往前挪边说:“他巴不得我天天去摆摊,我赚得多,他才能从我身上吸更多的血。”

宋葳蕤提出让市吏抽成,虽然她也不想把血汗钱分给市吏,但只有这样才能把市吏和她们牢牢绑在一起,让他心甘情愿地给她们撑腰。

没有永远的盟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摆摊赚钱就是宋葳蕤和蒋监市的共同利益,谁要想把她撵出长乐巷,那就是要断了蒋监市的财路,不需要她去反抗,蒋监市自会替她扫清路障。

进了城门,宋葳蕤没有直接去长乐巷,而是先去向蒋监市缴纳“市税”。

宋葳蕤今天带了一百八十五块栗子糕和二十五个糯米籺来卖,她跟蒋监市说的是一百五十块栗子糕,卖两文一块。

蒋监市看了一眼,倒也没真的去清点,收了三十文在手里掂了掂分量,心满意足地把她们打发走了。

再次来到长乐巷摆摊,心境全然不同于从前,既不怕被人撵赶,也不怕小摊无人问津。

摆摊这事一回生二回熟,宋葳蕤整齐码好货品,撇开脸面大声叫卖,不一会儿就陆陆续续有人来买栗子糕。

“姑娘又来摆摊啦?”

宋葳蕤抬头一看,正是上回来买栗子糕的大婶,这可是头一位主顾,因而她印象颇深。

“上次从你这儿买了几块栗子糕回去,家中孩子多,一会儿就分完了,还嚷嚷着不够吃。”

大婶扒着竹篓看了看,里面除了栗子糕,还有些叶子包裹的点心,“呦,这是什么糕点?”大婶指着糯米籺问道。

“这是糯米籺,外面裹的是箬叶,吃起来带着淡淡的箬叶香气。”宋葳蕤拿了个花生芝麻馅的糯米籺递给大婶,“这个跟栗子糕是不同的口感,送个给您尝尝。”

大婶接过糯米籺在鼻前嗅了嗅,满满的箬叶和芝麻的香气。她剥开箬叶,轻轻捏了捏试试手感,细腻如白玉般的软糯团子,又滑又弹,看着就好吃。

“每回都白拿一个,我还怪不好意思的。”大婶咬了口糯米籺,糯米皮软滑而有嚼劲,花生芝麻馅又脆又香。

“您是我第一位客人,又肯帮我宣传,我送您一个两个的也是应该的。”

“行,我也不白吃你的,回头一定好好帮你宣扬一番。”大婶一面把竹篮往前送,一面摸出钱袋,笑道:“我买十块栗子糕,都给我装篮子里。”

一大早就顺利开张,覃文淑乐得喜笑颜开,手脚麻利地给大婶装栗子糕。

大婶又咬了口糯米籺,有点粘牙,但越嚼越香,她咂嘴问到:“你这糯米籺怎么卖的?”

“糯米籺有两种口味的,花生芝麻馅是甜口的,四文一个,猪肉韭菜馅是咸口的,卖六文一个。”

“各拿两个吧。”大婶掏了一把铜钱点了点,递给覃文淑,“我老头就爱吃韭菜,买些给他尝尝,他要是喜欢吃,我下回还来买。”

“哎,好,谢谢您啦,您慢走……”

覃文淑把铜钱装入布袋,丁零当啷的声音,听起来沉甸甸的。她不禁感叹:“到底是县城的人,比我们村里庄稼人舍得花钱。”

宋葳蕤看着大婶远去的背影,喃喃道:“有钱才舍得,没钱也没机会舍得。”

城里人随随便便买个糕点就花六十文,在下流村那些人看来,这哪里是吃零嘴,这简直是在吃命。

宋葳蕤低头重新整理一遍货品,余光瞥见桂香糕团店门口站着个人影。

她不由地轻叹一声,刻意挤出个笑脸,对着桂香糕团店方向轻轻颔首,就像是在和一个老友点头致意。

陈桂芳翻了个白眼,头一甩,扭摆着身体进了铺子。

“谁啊?”桂香糕团店里一个身穿赭色绢衫的中年妇人走到店门口探望,看到有人在巷口摆摊,摊前竟排起了队。

“怪不得能把你气成这样,你这偌大的铺子,还是个几十年的老店,啧啧啧啧!瞧瞧你这店面多冷清,连一个摆摊的生意都比你这儿好。”

陈桂芳并不搭理中年妇人的奚落,只冷哼一声,将算珠拨得噼里啪啦响,好似在借此发泄满腔怒火。

“你这一脸菜色摆给谁看?”中年妇人看到陈桂芳被气得脸色发青,她就神清气爽,嗤笑道:“长乐巷那么多家糕饼铺子,就属你这桂香糕团店门前最冷清。”

“陈瑞芝,你妒忌我!”陈桂芳脸色阴沉,语气里却有掩不住的得意:“再冷清那也是我自家的铺子,不像你,一辈子给人卖命。”

陈瑞芝不怒反笑,“你家这铺子多少年没出新品了,我都不晓得你靠什么苟延残喘至今。”她倏地嗤笑一声,咄咄道:“哦,你靠‘孝敬’上边儿的官爷爷。”

“你……胡说八道!”被人直剌剌戳穿行贿之事,陈桂芳心里一阵虚软无力感,强颜辩解:“我这儿是可是长乐巷的三驾马车之一,老客无数,我岂需使那下三滥招数?”

“三大?哈哈哈哈……”陈瑞芝像是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笑得浑身震颤,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桂香糕团店离了嘉芝屁都不是,你还觍颜提什么三大。”

“……”

陈桂芳气得胸脯起起伏伏,却被噎得无力辩驳,桂香糕团店这些年确实一直走下坡路,早就被禾香楼和大雅斋远远地甩在身后。

“你不去坐镇大雅斋,一早跑我这儿来做什么?”陈桂芳的语气里是毫不避讳的逐客之意。

“来看你笑话。”陈瑞芝目光流转到长乐巷口,小摊前排队的人似乎更多了,摆摊的两个小妇人,一人忙着招呼客人,一人忙着收钱装货,忙得不可开交。陈瑞芝挑眉道:“看来,还真有点本事。”

陈桂芳循着陈瑞芝的视线望去,看到小摊前排队等候的人,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意。无铺面,无字号,无知名大师傅坐镇,这么一个三无的小摊,就能狠狠碾压她苦心经营大半辈子的糕团店。

“我被抢生意你也别得意,容她在这里摆摊,我们都得倒霉。”陈桂芳扒在门口,五指死死扣住门框,恨恨地说:“我们小店面首先遭殃,你们大店铺迟早也会受波及。”

“哦,多谢陈掌柜提醒。”陈瑞芝故意往陈桂芳的痛处戳刀子,说:“不过,我们大雅斋树大根深,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的铺子吧。”

“你……”陈桂芳气得咬牙切齿,尖利的指甲狠狠划过门框,从指甲缝渗出一抹鲜红。

“正如你所说,我就是个给大雅斋卖命的,盈亏与我无关。倒是你啊,自家的铺子,肯定要多多费心。”

陈瑞芝撂了话就径自出了桂香糕团店,陈桂芳对着她的背影呸了一声,表情是恶狠狠的,像是在看一个自己极厌恶的东西,心里却被扯得厉害,莫名地有股异样的感觉。

宋葳蕤蹲在地上收拾背篓,不到一个时辰,两背篓的糕点就卖空了,生意好得出乎意料,她高兴得差点儿哼起小曲。

“每样来一块。”

顶上传来女子的声音,听声音就像是个板正严厉的人,宋葳蕤蹲在地上,顺着赭色裙摆往上看,对上一道中年妇人居高临下的目光,果然有些严厉。

妇人的样貌打扮一如她的声音,板正而干练,不同于别的来买糕点的大婶,眼前这位赭衣大婶看着像是富贵人家的女师。

就在宋葳蕤出神之际,赭衣大婶在宽大的袖笼中摸了摸,而后手腕一抬,一道银光滑下,直直地砸进宋葳蕤面前的背篓。

竟然是一块指节大的碎银,寻常人家买小东西花铜钱,大宗采买多以绢代币,在栗山县这种小地方,出门随身带银子的,真是稀罕。

崭新的银块在阳光下射出冷冽的寒光,耀眼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宋葳蕤咬着唇,万般不舍地别开目光,送上门的银子却没法赚,这感觉真憋屈。

“不好意思啊,今日糕点卖完了。”宋葳蕤满脸歉意站起身,双手捏着冷硬的银块递还给赭衣妇人。

赭衣妇人不肯接,蹙着眉头,目光扫过另一个竹篓里剩余的栗子糕,“不是还有几块吗?”

宋葳蕤解释道:“这些已经被别人订了,钱都收了,只等那位姑娘来取货。”

“你也收了我的钱。”赭衣妇人瞥一眼宋葳蕤捏着银块的手指,不依不饶道:“既收了我的银子,就该给我东西。”

覃文淑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摆明是来找茬的,“银子是你自己撂进背篓的,跟你说了糕点买完了,银子退还给你,你又不接,非要买糕点,你这不是为难我们嘛。”

赭衣妇人仍旧不接银子,三人僵持在那里,好似时间都停住流逝。

就在这时,方才预定剩余栗子糕的紫衣姑娘从巷子深处走来,手里还提着大雅斋字样的油纸袋。

“方才去大雅斋取货稍稍耽搁了一会儿,劳烦你们久等了,真不好意思。”紫衣姑娘解开绑在大雅斋油纸袋上的细麻绳,粲然笑道:“出门没提篮子,栗子糕就放这里吧。”

覃文淑将栗子糕放进油纸袋,扭头对赭衣妇人说:“你看,没骗你吧,剩下的全被这位紫衣姑娘买去了。”

宋葳蕤将碎银块塞回赭衣妇人手里,“我明天也来摆摊,您若真想买,可以明天再来。”她话音顿了顿,又补充道:“或者,您留个地址给我,只要在栗山县城里,我可以给您送上门。”

紫衣姑娘看了眼身旁的赭衣妇人,惊得嘴唇翕动,“你是大雅斋的大师傅吗?”

赭衣妇人并不回应,只偏头斜睨着紫衣姑娘手中的油纸袋。方才看得清楚,油纸袋里只有一块大雅斋的糕点,却买了十几块小摊上的栗子糕。

“我想起来了,你是陈瑞芝吧?”紫衣姑娘手指局促地绞着油纸袋上的细麻绳。

宋葳蕤警惕地看了眼陈瑞芝,原来这就是坐镇大雅斋的鼎鼎有名的糕点大师陈瑞芝。宋葳蕤心里有些忐忑,这个陈瑞芝莫不是跟陈桂芳一样,要把她撵出长乐巷?

陈瑞芝鼻腔轻轻冷哼一声,“这位紫衣姑娘,特地去大雅斋领个油纸袋来装这栗子糕?”

紫衣姑娘被陈瑞芝这么一问,突然有些羞赧。

她本想买些糕点给老祖母贺寿,可大雅斋的糕点太贵了,恰巧在巷口发现一个卖糕点的小摊,虽是摊货,却模样精致,口味也好。

因而她动了个歪心思,决定买些栗子糕装在大雅斋的油纸袋里,如此送出去有排面,又能省下不少银子。只是没料到,会被大雅斋的大师傅撞见。

陈瑞芝随口一问,并不清楚其中缘由,可她面容严肃板正,问话的语调冷峻锐利。一见陈瑞芝,紫衣姑娘心里莫名地做贼心虚。

紫衣姑娘咽了咽唾沫,紧张得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陈瑞芝坚决不许她以栗子糕冒充大雅斋的糕点,厉声斥责紫衣姑娘一番。紫衣姑娘面皮薄,被她说几句就开始掉眼泪珠子,扁着嘴把油纸袋往背篓里一扔,抽泣道:“我不要了。”

宋葳蕤轻叹一声,给覃文淑使了个眼色,覃文淑会意,立刻数了几十枚铜钱退还给紫衣姑娘。紫衣姑娘抓起铜钱,一扭头就跑了。

覃文淑一想起紫衣姑娘哭得伤心,不禁蹙眉叹息,横了陈瑞芝一眼,“有什么话你好好说嘛,竟然当街把人家姑娘骂哭了。”

陈瑞芝冷哼道:“她拿你们的栗子糕冒充大雅斋的糕点送人,口味不好会砸了我们大雅斋的招牌。若是吃出个好歹来,我们大雅斋是要担责任的。”

宋葳蕤捡起油纸袋,拆开一看,里头的栗子糕被摔破了外皮,亮黄的栗子泥流得满袋子都是。

反正也卖不出去了,索性拿出来自己吃了。

宋葳蕤捏着晶莹软糯的外皮,蘸取油纸袋里的栗子泥,放入口中嚼了嚼,虽然栗子糕形状被破坏了,味道却没变。

想到方才陈瑞芝非要买栗子糕,宋葳蕤把油纸袋送到陈瑞芝面前,问她:“要不要尝尝?”

陈瑞芝看着油纸袋里亮黄的稀泥,不禁眉头紧锁,一脸嫌弃。

既然她不想试,宋葳蕤识趣地要缩回手,却被陈瑞芝一把拉住。她一脸警惕地凑近宋葳蕤手里的油纸袋,嗅了嗅味道,薄荷的清气令她立刻眉目舒展。

陈瑞芝学着宋葳蕤的样子,捏起一个外皮,先裹满栗子泥再送入口中,才嚼了两下就顿住了,眼波转向宋葳蕤,蹙眉打量她。

宋葳蕤被她的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干笑道:“虽然丑了点,味道还是一样的。”

陈瑞芝细嚼慢咽,好一会儿才吞下口中的栗子糕,用手帕一角轻轻拭了拭嘴角,再慢条斯理地叠好手帕塞回袖中,慢悠悠地开口问:“这个栗子软糕的做法是何人教的?”

没想到陈瑞芝会这样问,宋葳蕤想了想,说:“我自己瞎琢磨出来的。”

“这样啊。”陈瑞芝眼中的光芒瞬间暗淡下去,舒了口气,漫不经心问道:“那你方子卖不卖?”

“啊?”

宋葳蕤怔了怔,自己做的糕点这是被大雅斋的人看上了吗?大雅斋愿意出钱买她的方子,说明栗子糕口味不错。她激动地搓着手,看陈瑞芝的眼神就像在看财神爷。

陈瑞芝忖量片刻,给出价格:“一贯钱,卖不卖?”

“一贯?宋葳蕤以为自己听错了,不可置信地重复一遍:“大雅斋愿意出一千文买我的栗子糕配方?”

看到陈瑞芝负手颔首的模样,宋葳蕤心里不禁翻了个白眼。陈瑞芝那高傲的态度,仿佛无声地说着:我愿意花一贯钱买这破方子是你的荣幸。

她的方子才值一贯?大雅斋好歹是糕点界的翘楚,出手怎么这么抠门呢?一贯还不够她改造茅房的钱呢。

宋葳蕤呼吸变得沉重,心里暗暗盘算:如若她出一次摊卖两百块糕点,刨去成本一百多文,蒋监市抽去几十文,剩下的由她和大嫂二嫂三人平分,起码也得一百多文一人。

“一贯钱买断方子,我不划算,我全家都指着这个吃饭呢。”宋葳蕤回绝了陈瑞芝。

“不是买断,是共享方子。”陈瑞芝见她是乡下人,以为她不懂行情,存心连拐带骗,“我买了你的方子,你仍旧可以做栗子糕、卖栗子糕。一贯钱相当于是白赚的,有何不好?”

宋葳蕤抿唇一笑,指节抵在唇边,瞥一眼覃文淑,二嫂锁着眉头,目光坚定地冲她摇头。

禾香楼和大雅斋这些老店,秘方远比铺面和人工值钱。只有独一无二、保有神秘感的东西才值钱,如果她为了一贯钱就听信陈瑞芝所说的共享,恐怕用不了多久,她的栗子糕就烂大街了。

宋葳蕤掐着指尖来回摩挲,蹙眉思索,如果大雅斋和她的小摊卖同样的栗子糕,小摊和大雅斋比能有什么优势呢,只能一味压低价格,以价格优势吸引顾客。

可是,这就违背了初衷,她最初选择冒险来糕点铺云集的长乐巷摆摊,就是不想贱卖自己的劳动成果。

“我不想卖方子,我可以给大雅斋独家供货。”宋葳蕤紧张得嚼了嚼舌头,痛感让她的大脑越发清晰,稳住心神说:“以后我不再摆摊卖栗子糕,我向大雅斋供货,由大雅斋独家出售,怎么样?”

说着视线瞥向桂香糕团店,陈瑞芝会意,一回头果然看见陈桂芳扒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模样。

陈瑞芝突然觉得宋葳蕤这个法子也不错,一来大雅斋不会受宋葳蕤出摊的影响,说不定还能吸纳一批新客源。二来能气陈桂芳,给桂香糕团店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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