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王厂长向来是个憨厚老实人，平时跟工人们说话也都客客气气，从未摆过厂长的架子，今日这般说话，实在是叫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但观其颜色，就知道这次王厂长动了真格。
不消五分钟，得了消息的各个主任通通赶到，那扇房门又砰地一声关上，把外面人群的视线狠狠截断。
众人再度目瞪口呆，但同时也预感到即将到来的狂风骤雨，他们急急望着荣美玲，指望她能够答疑解惑：“美玲姐，您说，怎么厂长开会，也不叫您侄媳妇出来啊？他这是要做什么？”
不只是外面的普通员工，里面坐成一排的主任们也异常不解，好奇的目光始终在秦雨诗身上来回打量，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直接就问了出来：“厂长，你叫我们来开会，怎么还有外人在？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秦雨诗成了被当众指责的靶子，但她却丝毫没有做靶子的自觉，反而像是展示羽毛的漂亮鸟儿，面上的笑容越发夺目。
秦雨诗这么从容不迫，反倒叫心里有鬼的人更坐不住，先前第一个棉纺车间的方主任就开腔说：“这位女同志都不是我们厂里的员工，现在留在这里开会恐怕不合适吧？这位同志，你……”
“谁说她不是我们厂里的员工了？”王厂长粗声粗气打断了方厂长虚伪的话语，他大眼扫过众人，发出不容置疑的声音，“小秦是我请回来的顾问，以后你们全都要听她的！”
这句话无疑是往热油锅里泼下一瓢水，所有人都炸开了锅：“这怎么行！”
“这是哪里来的小丫头片子，怎么能教我们听她的话！”
“我给厂里卖命了这么多年，要我听个小丫头片子的话，我不愿意！”
“厂长你是不是糊涂了？”
“都给我住口！”
王厂长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办公桌上，这巨响总算盖过了层层叠叠的话语，叫所有人被迫收了声音，来听他说话。
王厂长恶狠狠喘着粗气，像是一头受伤的老黄牛一样瞪着所有人：“我们厂子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老蔡你最清楚！年年都在亏损，一年比一年亏得多！去年我就用了厂里的地做抵押，但根本就没有订单，赚不回来钱，再这么下去，咱们就连工人们住的地方都要给银行拿去了！”
其他人先前有所耳闻，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此时听到说员工宿舍要拿去抵押才着急，当下就有人嚷嚷起来：“这可不行啊！咱们那么多老员工都住在家属大楼里面，要是真的没地方住了，那你难不成让他们去睡车间？”
秦雨诗暗中观察，发现这人也是第一个开口要她这个“外人”离开办公室的，只见他各自魁梧壮实，虽然是坐着，但明显比其他人都要高出一大截，说话时嗓门也不小，活脱脱一个黑熊精转世。
是个不好惹的。
秦雨诗暗暗在心里面给其他人贴标签。
有了这个“黑熊精”带头，其他人也都跟着诉苦：“厂长，大半年没有给工人们发奖金已经很过分了，是咱们的工人有跟我们同甘共苦的好品质才坚持下来，你要是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给抵押出去，那也太过分了！”
“就是，不少工人给我们工作了几十年，有的一家几代人都在厂里做事，可不能让他们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啊！”
“这不是让外面的人戳我们的脊梁骨吗？”
王厂长听着这些话，心里更加疲惫，但是脸上却不能显露颓然神色，只是森然地笑：“那按照你们的说法，我要怎么做？银行可不是做慈善的，我不拿宿舍楼给他们做抵押，难不成拿车间里面的机器作抵押？真要是那样，我才是真要被人戳脊梁骨呢！”
王厂长说得激动，但秦雨诗却看见有人不以为意，正是那个方主任，他眉毛横飞，嘴唇边上还有两抹上翘的小胡子，老鼠成精似的。
此时这“老鼠精”捻了捻自己的胡须，秦雨诗就知道他要开口。
“厂长，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工人都在努力做事，是业务部的人一直拉不回来订单，我们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没有雇主下单，我们还要不停做吧？那不是白白浪费吗？”
“方主任说得对！是业务部的人没本事！”
业务部的叶主任也不甘示弱，当着王厂长的面儿，两位主任对骂起来：“放你娘的屁！要不是你们生产部门出来的东西质量差，工期还长，我至于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地拉业务吗？姓方的你还好意思说！去年我辛辛苦苦拉过来的订单，人家本来是外地的大老板，都说好了价格，结果你给样品的时候都不上心，那那么次的货出来，这一单就飞了！要不是你们能力差，至于让我们厂子落得现在这个地步吗！”
方主任怎肯白白挨骂？他当即反唇相讥：“你少吹牛了！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收了那老板的钱合伙坑我们，用那么低的价格拉业务，我看你是疯了！真要是做成了，我们忙活四个月，到手的赢利够工人的饭钱吗？你还往自己脸上贴金，亏不亏心啊！”
他嘴巴向下弯着，两抹胡须跟着往下一翘，扭出个奇怪的弧度来。
这副样子看起来实在是有些滑稽可笑，秦雨诗没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
她这一笑便如同火上浇油，再无人欣赏她笑起来的美色，反而通通调转矛头对准了秦雨诗：“你笑什么！以为你走了后门进来，就能踩在我们这些老人头上？我告诉你，人事部的任主任见了我，也得叫我一声方哥，你以为你算什么！”
主管人事的任主任也是个老好人脾气，平日里见人都是三分笑，知道秦雨诗是王厂长带来的人，怎么忍心看她一个人为难，当即就笑着想要为她解围，劝方主任说：“方哥，你跟个年轻女同志生什么气？这女同志是新来的，怎么可能踩在你头上？你们都是老大哥，更应该好好教教这些新同志，不然她们怎么能进步呢？”
任主任面团似的脸上一派和气，但看在老鼠精眼里就成了假惺惺。
方主任气狠狠一摆手：“你少在这里装好人！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德性吗？什么香的臭的都往咱们厂里拉，之前你收进来的人，全是蠢货！放在我车间里面，几个月了连最简单的上机都不会，就那个姓包的，他和他老婆更是蠢货中的蠢货，弄个纱锭还能进医院！”
方主任滔滔不绝地说话，两抹小胡子因为他加快的语速而上下翻飞，活像是个不断摇摆的跷跷板。
“我老早就跟你说过，姓包的一家子都蠢，原先他老子在的时候没法子，后来你还要收他儿子，收了儿子还不算，老包的儿媳妇你居然也收进来，你把我们厂当做垃圾场了是吧？”
这一通骂下来，任主任就是再和气，那包子脸也成了酱包子。
“行，就你清高，就你厉害！老包为了咱们纺织厂奉献了一辈子，为了抢救车间机器落下了终身残疾，别说老厂长了，就连当时的市长都亲自接见表彰了老包，说老包是平民英雄！到了你嘴巴里，就成了蠢货了？你这话，敢不敢当着市长，当着老厂长的面儿再说一遍？”
任主任陡然开火，就打得方主任狼狈躲避，嘟嘟囔囔说：“那也是老包的功劳，我们总不能养着老包一家子一辈子吧？”
任主任脸上浮起了然的冷笑来：“你现在也别忙着充清高。我还不知道你？你明里暗里弄了多少亲戚过来，我说了你一句吗？老包好歹为厂里做出突出贡献，你方主任做了什么，我们厂要供养你方家一家男女老少？”
这下可算踩中了这老鼠精的痛脚，他急得跳起来：“难道就我一个人带亲戚过来了？你们这些人，谁没有为自己谋好处？你是管人事的，你没安排自己亲戚进来，可是老蔡那边逢年过节都按双职工的标准给你发补贴，你以为我们都不知道？”
任主任脸色难看，瞬间偃旗息鼓，蔡主任没料到会扯上自己，跺着脚骂他：“老方你是不是失心疯了，怎么见人就咬！”
方主任是真急了眼，不管不顾，也忘了平时和这些人的好交情，骂个没完：“蔡主任，你平时可没少仗着自己管钱卡我们，你以为我会一直忍你？我告诉你，我受够了！”
见众人都对方主任怒目而是，蔡主任连忙对那魁梧的汉子催促：“熊主任，你看方主任现在都疯了，你还不快点把他架出去！”
魁梧汉子应声站起来，他又高又壮，站起身来时活像乌云蔽日，秦雨诗都惊了一惊，没想到这个年代竟然也有这样体格的壮汉。
那方主任和熊主任站在一处，更加显得矮小可怜，越发像是一只耗子精了。
可他却也浑似不怕熊主任，跳脚叫嚣：“熊发达，这屋子里面最蠢的就是你！你以为我们叫你一声主任，你就真跟我们一样了？你不就是一个没脑子的蛮牛吗？走到哪里都被人嫌弃！手底下管着一群跟你一样不长脑子只知道吃的饭桶！对了，食堂的范进步呢？他跟你一样，是个满脑子只有吃拿卡要的饭桶！我跟你们这帮人一起共事，真是恶心透了！”
方主任就像是一条喷射毒液的毒蛇，朝着所有人猛烈地攻击，让每一个人都避之不及。
而王厂长的脸色也很难看，看看其他人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就知道他们都是被捏住了把柄，才会露出如此窘迫模样，不由得冷笑起来：“好啊，我还不知道你们有这些恩怨，方大志，来，你别听，接着说，让我听听还有哪些是我这个做厂长的都不知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