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小时10
夏烨和穆欣并没有回家,而是在附近的一家餐厅等待,璀璨的流光洒在精致的菜肴上,即使已经冷掉依旧色泽鲜亮令人食欲大增。
一声惊雷,外面下起了暴雨,骤雨瞬间淋花了一尘不染的玻璃,在上面不断滑落、汇聚、再滑落,直至不见,只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再被冲刷、覆盖,斑驳的玻璃映着夏烨愁容满面的脸和窗外模糊又绚烂的霓虹,她望着外面雨幕下的车水马龙静静出神。
她撑着头,手指在餐桌上一下一下的敲着。
事发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平静下来之后她才发现如此的难以接受,明明下午的时候她还在偷拍逗他,一切都还是岁月静好,怎么转眼间他们又被囚禁在这是非之地。
穆臣想说又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到底是什么。
很快,张律师便给了她答案。
张楚赶到餐厅时已经将近九点,见到来人,夏烨和穆欣才回了神,直起身子一脸希冀的望向他。
张楚将伞挂在桌边的小挂钩上,拍了拍西服上的水珠。他脸色看上去不如下午来时那么自信淡定,额上还覆着一层薄汗。
他整理好后在对面坐下来,直言:“目前情况并不乐观,警方调查了穆先生与死者生前的往事,这其中还涉及到二十年前的一宗案件......”
夏烨倒了杯热茶给他,听着察觉不对劲,忍不住打断:“往事?他们以前认识?”
张楚闻言愣了一下,看了眼旁边的穆欣,后者满脸的震惊,缓过神来后又微低着头,眼神回避,他瞬即明白,这段往事于穆家来说是个从未对外透露过的秘密,夏烨还不知情。
张楚有些尴尬为难,涉及到他们的家事,不知该不该说,本想从穆欣的眼色中寻求答案,奈何穆欣始终不与他对视,无奈之下只得避重就轻的说:“只是年少时期可能有过几面之缘,并存在一些恩怨纠纷,警方也是从这一点入手,试图寻找切入点,判断他的杀人动机,可是据穆先生的口供,相遇后他并没有认出伍梁,在这次事发警察进行盘问时才知道对方身份。”
当得知穆臣与伍梁之间还有一段陈年往事起,夏烨就已经被这个荒唐的信息冲击得大脑混乱,一时间难以接受又忍不住去挖掘,她知道,她离穆臣的秘密越来越近了。
“他们之间,什么恩怨?你刚刚说的案件又是什么案件,和他们有关?”她问。
张楚闻言看向穆欣,事实上虽然是夏烨托人联系的他,但实际作为穆臣亲属的委托人是穆欣,关于这些事情,他还是想征得穆欣的同意。
穆欣看了夏烨一眼,却并没有给任何解释,只是激动的说:“穆臣那孩子生性温和,无论和别人有什么恩怨都不会去杀人啊。”
她声音不禁有些大,引得邻座一些人侧目。
张楚低头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说:“现在说这些都没用,我们要证明穆先生的清白、洗清他的嫌疑,可关键是他不肯配合。”
夏烨虽然情绪激动,但还尚有一丝理智存在,知道此时并不是在外人面前追究往事的时候,她深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点:“他现在在里面怎么样?”
“他在里面一切安好,只是有些疲惫,警方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不会为难他,但以他目前不配合的状态,时间可能会延长,甚至被采取强制措施。”
穆欣一听到“强制措施”就急了,“是拘留吗?”
“那倒不至于,以目前掌握的线索,警方还没有理由拘留他,只是盘查的时间可能会延长,另外警方还查到穆先生和死者一个多月前在学校发生争执之后的一篇匿名帖子,但并未查到发帖人,无法确认是不是穆臣。
明天警方会用仪器对他进行测谎,以他目前的口供,如果都没有说谎的话,那么嫌疑将会大幅降低,如果说谎了......也不必太过担心,测谎仪只能作为警方侦查判断的一个辅助工具,测谎结果可以作为排除嫌疑的参考,但并不具备法律效应,不能作为定罪的证据,时间一到,我会想办法让他们放人。”
穆欣的表情刚松懈下来一点,张楚又说:“但是,最关键的一点,案发当晚,穆先生折回游乐园之后那几个小时到底去了哪里,这是排除他嫌疑的关键,可是当事人闭口不提,若是这一点他始终不愿透露,警方的侦查又难有进展,很可能拿这个大做文章,即使是这次有幸放出来了,日后也怕是凶多吉少。”
穆欣听到这又激动起来,恨铁不成高的一拍大腿,“这孩子,怎么这时候突然倔上了!”
“这一点还需要你们劝导一下。”
临走前,张楚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夏烨,“夏小姐,穆先生还有句话想让我带给您。”
夏烨讷讷的抬眼,“什么话?”
“下一次见面时,他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张楚走后又陷入一片沉默,四周邻座的欢声笑语就在耳边,却又似乎很远,这一处角落就像是被孤立隔离了一般,气氛低落得与这一派祥和格格不入。
夏烨手指无意识的在桌沿点着,沉默了一会儿才似鼓起勇气般哑声说:“穆姨,穆臣过去的那段往事到底是什么,牵扯的案子,又究竟是什么?”
穆欣本就心中打鼓,在张楚提起过去时她就心中一慌,一方面是与那阴暗难堪的旧事扯上关系,她本能的害怕不安,另一方面,是出于对夏烨隐瞒该事的愧疚心虚,可该来的总会来,有些东西你努力的去遗忘,努力到你以为那只是一场噩梦,一个虚无缥缈的噩梦,却总有人将那自欺欺人的面纱揭开,无情的帮你回忆,然后你如梦初醒,发觉原来记忆是刻在脑子里的日记,除不掉,忘不了。
此时夏烨再度问起,终是瞒不住了。
穆欣动动嘴唇,几番想开口,最后却只是垂下眼帘,忧伤的说:“还是让穆臣告诉你吧。”
夏烨在她启唇时被紧张提起的心在她话落时又沉沉的落了回去,除了失望竟还有一种逃过一劫的解脱。
她好奇,但也害怕,既然那是不愿被提及的秘密,那么就让穆臣亲口告诉她。
而穆臣何时能出来都还没底,他迟迟不愿透露的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并不是一个固执不顾大局的人,相反,出于他早熟的性子,做事总是周到缜密,不出纰漏,这次如此执拗的不配合,想必那天发生的事情非同一般。
穆欣之前就在网上对此案有所耳闻,甚至还在茶余饭后与同事闲闲的聊起过,讨论着究竟是怎样的人渣才会这样丧心病狂,却从没想过这种出现在电视上的大案会与穆臣扯上关系,并且还深陷风波的漩涡成了嫌疑人。
穆臣在接受调查之后那么多天都没有与她提过丝毫,知晓之时人却已身处泥潭,这样的冲击力如惊雷兜头霹下,让她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直至现在仍觉得不可思议。
她虽然一直不看好穆臣和夏烨的这段关系,可她心里明白,夏烨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让穆臣有所牵挂与软肋的人,或许只有她能瓦解他突如其来的固执。
穆欣本就因为隐瞒过去而愧于夏烨,这会儿拉下老脸拜托她劝劝穆臣,牢狱之灾不是说着玩的,尤其是这样影响严重的案子,不要因为一时的糊涂而毁了自己的人生。
此时夏烨对穆臣的担心不比她少,即使没有穆欣的这一番嘱托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虽然在发现他还有很多秘密没有坦诚相待后,她的心境变得复杂,但她还是无条件的相信他,她的穆臣是一个正值善良的人。
穆欣回家后一直惶惶不安,刚才鉴于夏烨在场再加上突然牵扯出二十年前的案子,她一时间大脑混沌消化思考,也来不及询问张楚,这会儿一个人在家里静下心来才开始理清思路,并拨通了张楚的电话。
当张楚提起旧案时她便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并且非常强烈,伍梁和旧案有关。
此刻在从张楚那里了解了来龙去脉、弄清了伍梁的身份之后,她无力的双手掩面,只觉得恐惧又无力,她不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这绝对不是一场造化弄人的偶遇。
曾经的秘密像一块灰败的破布被他们遗弃在云乡,妄想开启崭新的人生,而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悄悄缝补,欲将其织成一张浓密的网,将他们一网打尽。
第二天刘洋去留置室带人,穆臣正靠在床头闭目养神,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看过来,彻夜未眠的双眼布满疲态。
前一天,几人轮流审问,穆臣却矢口否认自己认出了伍梁,他始终表示两人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金大起争执的那次,并且没有认出他就是王蕊的学生。
但是关于案发当晚自己的行踪却绝口不提。
他表现正常,平静如水,在得知伍梁是王蕊曾经的学生后稍稍讶异,但很快便接受这一现实,并恢复正常,整个过程如同在做一个简单的答辩,且完美得让人抓不到漏洞。
可对于警方而言,不能放过任何线索。
刘洋带他去讯问室,路上跟他解释要进行一个测谎,嘱咐他放松,谨言慎行不可说谎。
也不知道穆臣听进去没有,一直沉默不语。
刘洋不得不多打量了他两眼,揣摩着他这是破罐子破摔懒得搭理自己还是在暗自为接下来的测谎而伤神。
讯问室里站了两个人,一个是林君,还有一个年纪稍大的高个子男人,是专门请来的测谎专家,他带着一副眼镜,通透的镜片上闪着精明的光。
林君朝那人点了下头就出去了。
只剩两人,室内只有一套桌椅,四周墙面不再是清一色的灰蒙蒙,换成了白色,右侧有一大面雾白色的玻璃,那是单向透视玻璃,穆臣知道,玻璃的另一侧隐藏着数双眼睛。
专家将手里的资料在桌上抖了抖,理整齐后放在旁边,桌上还放了一台测谎仪和电脑,上面连着各种线。
他给穆臣戴上胸带、血压计、电极等传感器,面色平静的开始交代:“不要紧张,放轻松,测的都是之前问过的问题,接下来我需要测试一下你的正常生理反应,面前这十二张牌中,你任选一张,并记在纸上,不要让我看到。”
他将一摞反面朝上的扑克牌和纸笔推到他面前,随即背过身去。
穆臣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直接拿起最上面的那张牌,并在纸上记下,“好了。”
“将牌洗匀,反面朝上。”
穆臣配合照做,专家回身时扑克牌与他之前摆放的并无差别,另一张白纸被折起放在一边,他将扑克牌拢到自己身前,说道:“接下来的问题,你全部回答‘不是’。”
他拿起第一张,竖起来问:“是不是这张?”
“不是。”
指标正常,他又拿起第二张,“是不是这张?”
“不是。”
专家依次问下去,电脑屏幕上的指标线并无什么变化,直到第九张的时候,穆臣依旧面色无常,而各项指标却小幅跃起,专家不露声色,继续将后面的问完,然后将第九张翻开摊在他面前,笃定道:“是这张。”
穆臣看了眼,对他精准的判断结果并不惊讶,他将手边的白纸摊开,与那张牌一致,是黑桃K。
期间专家一直在观察穆臣的生理指标图,仅在他说谎的时候出现了小幅波动,其余时间一切正常,即使是他揭晓底牌的那一刻他都没有任何反应,似乎一些都在意料之中,看来是一个深藏不漏的人。
外面林君、刘洋等人也都坐在玻璃另一侧观察里面的情况和面前电脑上的数据图,王晓是第一次现场观测,暗叹神奇,都想结束后自己试一试了,刘洋工作年限比她长,对这场面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惊讶于穆臣的淡定。
“这穆臣还真不是一般人,说谎也面不改色的,要不是有测谎仪,还真难辨出来。”
里面专家将牌与纸笔都收起,开始步入正题:“接下来的问题,你只用回答‘是’或者不‘是’。”
“你叫穆臣?”
“是。”
“你今年三十二岁?”
“是。”
“你在金台大学工作?”
“是。”
“是辅导员?”
“不是。”
“是教授?”
“是。”
“你和学生关系亲密融洽?”
“不是。”
“你认识伍梁?”
“......”
穆臣一时没答上来,皱眉迟疑了片刻后说:“无法用‘是’或者‘不是’来回答。”
专家看了眼图谱,正常。
“你对他有印象?”
“是。”
“重逢后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
“不是。”
“是在金大?”
“是。”
“你认出了他?”
“不是。”
“你觉得他认识你?”
“不是。”
“事后你在校园网发了一篇抨击他的帖子?”
“不是。”
专家将一张照片推到他面前,问:“你见过照片里的这个花瓶?”
“不是。”
“你碰过它?”
“不是。”
“五月二十九日晚上你和夏烨在一起?”
“是。”
“你那天发现了鬼屋里的工作人员是伍梁?”
“不是。”
“你知道鬼屋里的人对夏烨意图不轨?”
“不是。”
“你恨鬼屋里的那个人?”
“不是。”
“你恨伍梁?”
“......”穆臣迟疑了会儿,才说:“不是。”
“你讨厌伍梁?”
“是。”
“你觉得是伍梁导致了你母亲的悲剧?”
“......”
穆臣没说话,电脑上的图谱却悄无声息的大幅波动,形成一个小高峰。
外面几人凑在电脑前屏息凝神,然而专家却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追问。
“你在中科院工作?”
“是。”
“你喜欢天文学?”
“是。”
“你是云乡人?”
“是。”
“五月二十九日晚你重返游乐园之后见过伍梁?”
“不是。”
“你在查完鬼屋监控之后没有回家?”
“是。”
“你在游乐园?”
“不是。”
“伍梁出事后,你配合调查才认出他曾经是你母亲的学生?”
“是。”穆臣蹙了蹙眉,显然对这类问题很反感。
“案发当晚十点至十二点你在城中村?“
“不是。”
“你不愿透露这期间的去向是因为想守住这个秘密?”
“......是。”
“和伍梁有关?”
“不是。”
“和你母亲有关?”
许是触及他最敏感的问题,穆臣看上去不再似之前那般平静,他微微皱起眉头,满脸的不悦与抗拒。
专家没有催促,只是镜片下冒着精光的眼睛一瞬不眨的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穆臣抬眼,眼皮因疲惫拉出深深的一道褶,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神情复杂,有难过,有愤怒,有懊悔,有犹疑,也有挣扎,仿佛内心在受着百般情绪拉扯玩弄的煎熬,最后他冷冷的吐出五个字:“和本案无关。”
之后又是一□□问,在轻松日常的问题中展开,切入点万变不离其中,只是变了个花样,换了个问法,有的问题犀利甚至还带了诱导性,穆臣都一一应对。
外面的几人观察着数据图谱,看着上面偶尔出现的小高峰期待着或许会有什么新的收获,然而测谎结束后,专家给的报告结果却是没有说谎。
几人面面相觑。
刘洋指着图谱上的一处波动,说:“这上面不是有出现激烈反应吗,你看血压、呼吸以及皮电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应。”
专家扶了扶眼睛,解释道:“这几处确实是有波动,人有时紧张或激动的时候这些指标都会有波动,甚至有时和说谎的波动图很像,但是穆臣这几处指标异常与他说谎时的图谱不一样,况且,他异常的这几处均是与他母亲或过去案件有关的问题,这应该是他内心深处无法释怀的记忆,会牵动他的情绪,在不同刺激时均会发生变化。”
确实,在结束之后几人在会议室里又反复观看了几遍测谎录像,穆臣反应异常的几处都与其母亲有关,而在与案件有关的几处关键性问题上,他各项指标正常,均未说谎。
林君右手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王晓和刘洋对视了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
若排除了穆臣的嫌疑,案件便陷入了死局,一切又回到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