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5
林君赶到云乡派出所时已是下午，穆臣和夏烨正在大厅等候，见到来人便将晴天娃娃交给了他。
派出所的民警早在他上高铁时就已经收到通知，制住了小偷，并安排好了审讯室，和林君简单打个招呼就带去见人了。
小偷名叫齐洪，穿着简单的粗布T恤和休闲裤，年纪约莫二十出头，头发乱糟糟，一副不修边幅的邋遢模样，他双手带着手铐，正手舞足蹈的狡辩。
“不是吧，我什么也没偷，至于这么大阵仗吗。”动作间手腕上的银色链条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闭嘴，少废话！”押着他的民警义正辞严。
“我啥也没干啊。”齐洪说着还将身上仅有的两个空荡荡的裤兜翻出来以证清白。
“你这叫盗窃未遂。”
“我怎么盗窃了，他们看见我盗窃了吗？就那么几间破房子有什么宝贝值得我偷的？偷人啊？”
“那你爬人家窗户干啥？”
民警半押半拖的将人带进来，按在椅子上。
“老实点啊！”
齐洪一脸不情愿的翻白眼，两个裤兜还恹恹的掉在外面。
林君坐在对面阴沉的盯了他好一会儿，他才稍微老实点，浑身发毛的嘀咕：“看什么看！”
林君收敛了些眼神，问了他一些譬如姓名、年龄这些常规问题后，将晴天娃娃拿出来，问：“这是你的吧？”
袋子里面装的一块白布、一根绳子和一团棉花。
齐洪瞟了一眼，吊儿郎当的说：“这啥？”
林君见他还装傻，轻笑了一声，将穆臣发他的图片拿出来，上面是晴天娃娃未拆开的原貌。
齐洪一开始还死不承认，最后被林君问得说漏了嘴，这才不得不红着脸承认。
其实说小偷倒真是冤枉他了，齐洪昨晚的任务并不是偷东西，只是挂一个晴天娃娃就完事，可正对楼梯口有一个摄像头，他怕被拍到，于是只得翻窗户上去，谁知返回的时候被一楼起夜的居民看到，这才被以小偷的名义给抓了进来，还百口莫辩。
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旧楼前的摄像头就是个摆设，不知道坏了多少年，由于那片旧楼居民少，便也没有更新维修。
齐洪供出确实是有人收买，却并不知晓对方身份，只瞧那人带着口罩和帽子，脸上似乎有络腮胡，从口罩边露出来的，也不说话，鼻梁上有浅浅的一道疤，身材匀称，个子不矮，大概接近一米八。
林君盘算了一圈，并不能锁定嫌疑人，若将这些条件往秦辉身上套，身材倒是吻合，可他在狱中的资料显示，鼻梁上并没有疤痕，当然，也不排除越狱后造成的可能。
他从手机里翻出秦辉的照片，但齐洪一头雾水，无法辨认。
这可让他犯了难。
况且秦辉的通缉令已遍布全国，各个车站、高速上都设有关卡，他是怎么不动声色从金台逃窜到云乡的呢。
他面对的还真是一只经验丰富的狡猾狐狸。
虽然只抓了个傀儡，但此番行动也并不是徒劳无功，上一个晴天娃娃是伍梁挂的，可以确定的是，伍梁背后的人不论是不是秦辉，都已经按捺不住现身了。
审问结束后林君要穆臣和夏烨立即回金台，可两人一大早就因为这事耽误，还没有去朱燕家。
林君听后便兴致勃勃的表示要一起去。
穆臣皱了皱眉头，似乎不太情愿，但也没说什么。
路上夏烨一直对调查结果不满，好不容易看到希望，以为真相就要浮出水面额，结果是个替死鬼。
对方缜密的心思和手段更是令她不安。
她想起收到的第一个晴天娃娃，回头问：“上次的字迹鉴定结果出来了吗？”
坐在后排的林君“啊”一声，沉声答：“出来了。”
“谁？”
“伍梁。”
“......”
夏烨和穆臣对视一眼，这个答案他们猜想过，但在从林君口中确定后还是觉得失望，遗憾伍梁已经死了，或者说是遗憾他们在伍梁死后才查到，而现今再现第二个晴天娃娃足以说明：死去的伍梁也不过是个替人办事的棋子。
如今死无对证。
一会儿后林君瞧两人都不说话，气氛沉闷，像是自己的存在导致气压降低似的，于是语气轻松的和他们聊天。
“这云乡市虽然小，但建设的还算不错。”他是土生土长的金台人，也就近几年办案有需求时会来一下，或许是他以前目光狭隘，总觉得金台周边的地级市是穷乡僻壤，可实际上人家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该有的桥梁、隧道、高楼、大厦，一样不少。
夏烨和穆臣在这一块都有不太美好的回忆，一时没搭话。
林君也不尴尬，他比较疑惑，前一天他还将李莲生请去队里喝了茶，夏烨竟然不等她出来，当天就来了云乡，他状似随口的关心：“回去多关注一下李莲生的情绪。”
夏烨心不在焉的“嗯”一声，想起昨天郑林的电话，以及电话那头李莲生若隐若现的嘶吼，郑林没说完的话，她正好可以问林君。
“李莲生怎么了？”
“昨天审问结束的时候，提起你，她可能是想起郑涵了，一下情绪失控。”
夏烨大概能想象得到那场面，能让李莲生失控的只有郑涵，难怪昨天让郑林手忙脚乱，她更关心的，是他们聊了些什么。
“她犯什么事了？”
林君挑了下眉，看来她和穆臣还不知道李莲生和秦辉之间的关系。
虽然林君当时并没有答应李莲生不将这一消息告诉两人的请求，可这会儿三个人在封闭的车厢，要是夏烨和穆臣因为这个闹矛盾了，他夹在里面怕是会尴尬得窒息。
其实尴尬他倒是能忍，怕的是夏烨和穆臣一激动取消了去朱燕家小卖部的行程，把他半路丢下，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避而不答。
“你还是回去问问她吧。”
怕夏烨追问，他又和穆臣聊天：“朱燕家好像就一个老人？”
穆臣“嗯”一声，“她爸。”
“不是亲生的。”
林君这话接的笃定，明明早就调查得一清二楚了，还装糊涂的搁这儿聊天。
坐前面的夏烨默不作声的翻了个白眼。
穆臣在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淡淡的应了一声，没说多余的话。
林君本意只是想聊聊天，见气压越聊越低，索性闭了嘴。
其实朱燕的身世以及家庭情况他们早已经摸清楚。
说到底，朱燕也是个苦命的孩子，父母参与隧道工程项目时遇山体崩塌，没能逃出来，痛失双亲，后来被小卖部的大叔收养。
大叔念着朱燕的父母是为人民服务而牺牲，对朱燕视如己出，虽然日子过得拮据了点，但也算是有了个港湾。
之前云乡这边的调查主要是刘洋在处理，林君来过几次，也在那次走访中见过朱燕的父亲，但是在刘洋安排的餐厅，还没有去过朱燕家的小卖部。
这次正好一道跟过来看看。
小卖部附近有几级阶梯，穆臣将车停在十米开外，三人步行过去。
这片都是平房，尚未开发，走几步就是一级小台阶或是小土坡，灰白的房子建在高低错落的小山坡上。
三人老远就看见台阶上的一间小铺子，铺面很小，两米多宽，门口挂了一块不知从哪个学校淘汰下来的黑板，板面凹凸不平，斑驳不堪，上面用彩色粉笔写着“朱燕家的小卖部”。
逼仄的店门口放了一个玻璃展柜，柜子上伏着一位老人，正用毛笔写字。
柜子旁边有一个炉子，煮着一锅汤，若隐若现的热气从锅里升腾起来，氤氲着门梁上发黑的灯泡。
门前空地有三两个小女孩在跳皮筋，清脆的声音念着：“小溪流水哗啦啦，我和姐姐去采花......”
回忆一下就涌上了脑海。
穆臣记得小时候放学父母下班迟了的时候，朱燕就会把他接到这里来。
自己搬着一高一矮的两个板凳坐在门口写作业，朱燕老喜欢诱惑他一起翻花绳，最后被她父亲数落一通“不务正业、误人子弟”，然后她那不善言辞的父亲会默不作声的将门梁上的灯泡挪到他头顶，照得他作业本亮堂堂的。
几步走近，思绪也一点点收回，他这才看清老人纸上写的四个大字：寻人启事。
老人带着老花镜，佝偻的脊背几乎与柜台平行，他一笔一划的在纸上写着，异常认真。
纸上描述着朱燕的相貌特征：
高瘦，皮肤白，眼睛不大，鼻子上有颗痣，笑起来很可爱。
他难以想象用“可爱”一词来形容一个五十多岁的人，而码头附近的邻居眼中，朱燕从未展露过笑容。
旁边炉子上煮的并不是汤，而是粘稠的白米糊，用来黏贴寻人启事的。
老人见有客人，抬头看了眼，没认出几十年未见的穆臣，也没有认出只见过一面的林君，官方的说：“要买什么自己看看。”
可三人并没有动，而是看着旁边凳子上垒成几摞的寻人启事，心里五味杂陈。
林君想起上一次见他时，他配合调查讲述朱燕曾经的种种，神情平静如水，并没有像郑美乔失踪时赵卉那样的歇斯底里，也没有像卢伟卷进谋杀案被抓时面馆老板的声泪俱下。
这一次亦是如此，只是安安静静的伏在展柜上写寻人启事。
可若真的内心毫无波澜，又怎么挥洒这么多笔墨去描述一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女孩”。
旁边跳皮筋的小女孩以为他们不明状况，笑嘻嘻的跑过来说：“他家女儿丢了。”
林君“啧”了声，让那群小孩去别处玩，这里有阶梯，别摔了。
几个小孩疯疯闹闹的走后，四周安静了下来。
老人见门口杵着的三人纹丝不动，狐疑的抬起头，说：“买东西不？”
夏烨刚想说话，就见老人突然“哎呀”一声，扒开他们颤颤巍巍的快步走到炉子旁，用木勺搅拌锅里的米糊，然后将锅端下来，懊恼的说：“糊锅了！”
夏烨见状拿起旁边的勺子在锅里戳了几下，将锅底半糊的米疙瘩翻起来，并碾开搅匀，说：“还能用。”
老人见米糊一下便被她搅开了，只是空气中飘散着焦糊的味道，他道了谢，并从玻璃柜上的塑料桶里抽了根真知棒给她。
他忙完后又继续去写寻人启事，刚写一个字觉出不对劲，感觉这三人不像是买东西的。
“你们干啥的？”
穆臣说：“爷爷，我是穆臣。”
老人用一种看怪人的眼神看着他，好一会儿没动静，穆臣这才反应过来，改口道：“我是星宇，秦星宇。”
朱德很是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随后震惊得手中的毛笔掉落，砸在地上啪嗒一声，墨水在他的裤脚印上几串黑点。
即使面前的人真的与记忆中的男孩很像，但他仍然觉得这年轻人开玩笑没有度，有些生气的捡起笔，指责道：“胡说！那小子早就不在了，不买东西就出去，不要拿我这老头子开玩笑。”
“真是，我只是被家人带去金台了，没有死。小时候燕姨还经常带我过来玩，您老说她不务正业，带坏小孩。”穆臣和他说起小时候共同的记忆，来证明自己的身份。
朱德盯着他看了很久，神色由难以置信到不知所措，再到热泪盈眶，瞬息万变，但他只是抹了把脸，拂去眼里的红色，并没有久别重逢的热络，而是抖了抖嘴唇，略带责备的哑声说：“你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玩笑。”
穆臣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小声说：“对不起。”
朱德抹了把眼睛，又是惊讶又是高兴的埋怨：“还知道来看我。”
他说着将展柜上和旁边凳子上的寻人启事收到一边，许是穆臣的“死而复生”带给他冲击太大，苍老干枯布满斑纹的双手颤抖不止。
三人看着老人的动作和白纸黑字一阵心酸，不知道穆臣的突然出现，是给他带来了希望还是更多的伤感。
老人收好后，湿润浑浊的双眼看向夏烨，穆臣介绍：“我女朋友。”
视线又挪向林君，之前与他联系的警察都是刘洋，很显然并没有认出这位仅一面之缘的林警官。
林君不想因为自己警察的身份破坏了他们之前的气氛，便指指穆臣，笑着抢先说：“我是他朋友。”
穆臣：“......”
朱德浅笑了一下，脸上的纹路如沟壑般堆在一起。
他没说什么，转身进里屋拿小板凳给他们坐。
由于年纪大腿脚不利索，他步子很缓慢，背还和刚才写字时一样躬着，像一座渺小又坚硬的拱桥，压根就直不起来，夏烨抬脚跟过去帮忙。
穆臣小时候觉得这间小卖部还挺大的，货架上总是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零食，放学路过的学生总会买点辣条、跳跳糖或干脆面，然后麻溜的吃完，一抹嘴，装作无事发生的回家。
他总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门口写作业，在朱德忙着做饭时，帮忙收收钱，朱德则会奖励他一根棒棒糖。
时隔二十年再次来到这里，竟发现这一寸土地原来这么小。
小得几摞寻人启事就填得满满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