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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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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说,傲云山庄前庄主一世英名,才华横溢,就是弟子缘分不太好。

座下只有三位弟子。

一位是如今的现庄主,功成名就,黄袍加身,举步生风。

一位是五年前掀起血雨腥风的,被后人称作魔头的天才,落得一个罪有应得的身首异处的下场。

最后那位,是唯一的女弟子,手刃自小朝夕相处而后选择叛逃的未婚夫后,纵然身负天下独一份的双剑独霜和世上独一份的双剑剑法,却是下落不明。

一来便是许多年,老死新生,江湖跌宕,新人尚露,旧人未还,长江后浪推前浪。

芳华院坐落傲云山庄顶端,门口有庄主秦绛的个人印记,除了他无人可进,也无人可出。

一名女子坐在院侧的石沿边上,双目无神地看着秋日落叶时而飘起,时而飘落。

他并未出声打扰,默默站在身后为她披了一件白色披风。

习武之人在初学时便要习得内力运转,平衡大道。但仔细观察的话,这名女子衣着练家子,看似周围仙气飘飘,却是一丝一毫功法痕迹都感受不到,与世间普通女子无异。

既然是普通的五感,自然是感觉不到的秦绛的接近,直到狐裘披到了身上,她才显露迷惘之色。

“今日风大,怎出门不披件衣服?”他低头用手背触碰了她的指尖,她的手冰凉冰凉的。

深秋寒气入体,有冷风吹过,她急促地咳嗽起来,身体颤颤巍巍。秦绛一手放在她的肩上输入内力,但这内力流入她体内如流入汪洋大海,丝毫不见作用。

他怎么忘了呢,是他亲手废了师妹的功法。

思闻此事,又是一阵沉默。

“师兄。”她咳得泪眼汪汪,转头气若游丝地对他道,“我还是有些冷。”

“我去给你再取些衣物过来。”这算是多年来少见的听她喊他做事,秦绛急匆匆出去。

他手持大氅,站在门槛上,却是看到毫无功法的顾缃不知如何攀爬至墙壁顶端,墙外是深千尺的悬崖,她曲起一只腿悠悠地望着山外,手边把玩不知哪里顺来的酒坛。

年少时,她最爱干的一件败家事迹便是烈酒洗剑,而现在,酒也喝不得,剑也举不得。

顾缃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难得地笑了笑,声音被风吹得一断一断。

“师兄,自我们初入江湖起,意气风发时有,吊儿郎当时有,亲者痛仇者快时也有,我自认闯荡江湖应洒脱不羁,却是难逃俗世纷争。”

“我们都高估了自己,自以为绝世无双武功盖世,便可以脱离这些。”她唇角笑容依旧,面若桃花,“我们都错了,半生你我,一心向往江湖,却也不过一生被困①。”

“阿顾,下来。”他仿佛预料到什么,声音有一丝颤抖,他举起手朝向顾缃,“你想说什么都行,下来。”

“此路走至这里,应是缘尽,黄泉路上,便不复重相见了吧。”

她对着他留下一抹苍凉的微笑,毫不犹豫地翻身一跃而下。

***

脑子里像是被惯了浆糊,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刚要动一下就头痛欲裂,连带着身子也没有一处不疼的。

她似乎在被拖着走。

“这波祭品奉上,哥几个又能休息了。”

什么祭品?

“哎嘿,这回人多,我们可是能休息好一段时间了。”

“不过大哥,人殉制度都没了多少年了,是谁在偷偷搞祭品啊?”

“你管他呢,这世道乱,有钱拿你还问钱哪来的?小心点别把手底下那个拖死了,她可不能在这儿死……”

死?我不是跳崖死的吗?

顾缃朦胧间想,早知道跳崖这么痛,就换种方式了。耳间嗡嗡作响,她的思绪也如水沉水浮,有点后悔,又觉得自己死的怎么这么慢。

“姑娘,姑娘。”耳边有声音传来,她思维涣散,神智恍惚,做不出什么回应。

眼前似乎有人,是谁?

算了,是谁都好,再给她一剑结束这疼痛也好。

有什么东西在摩擦着她的脸,感觉有些粗糙。这人似乎挪了挪她,此番搬动让她又吐了口血。

肋骨准是裂了,她想着,本就混沌的大脑更不清明,直接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去。

三月后,秋硕果累,千里之外。

这年建安十四载,飞月映照长安城。

听说京城户户大门紧闭,大道十步一岗,个个腰板笔直,绷着脸露出严峻的神色。

上头口紧,待到下面的村庄小镇和县城,可就抓不过来了

那穷山小沟里的小镇子,山高皇帝远,即使有当地的官兵在查,也免不住有小摊小贩交头接耳地传播流言蜚语。

上头昏庸残忍,追求长生之计;宦官凶狂,露覆巢之迹。

老皇帝要不行了,老百姓们纷纷传言。

“嘘,说这话要被杀头的。”有人虚指了下城门口下,前几日抓了几个带头传言的,斩立决后吊了几日以示威慑。

平日里无人喜欢看死人,更别提那看一眼汗毛就要竖起来的已被吹僵的死人了,被那人一指,众人惯性扭头看去。

只见那城门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杆子。

人呢?

眼看有几个官兵靠近,说话者霍然住口。

少女闭口不言,听着集市上几个商贩碎嘴闲聊。

一旁的张大婶捏着一包瓜子,从中挑出饱满的颗粒仔仔细细地磕,“阿顾,你这女娃买这弄啥子。”她的兰花指绚烂地翻着瓜子皮,用翘着的小拇指对她身后背着的一把长剑指指点点道,“看起来还怪沉的哩,咋子,你想起来什么没有?”

被叫做阿顾的是个看起来是个十四五的少女,身形瘦瘦小小的,却背得动那把半人高的黑漆漆的剑。她听到动静,抬起脸来摇了摇头,又迅速低了回去。

“可怜的娃。”张大婶张口叹息,“东西卖完没有?要收拾收拾回去哩。”

“卖完了。”阿顾道,顺手帮大婶拿过沉重的背篓,随她往城外走去。

她们此趟是为了赶在集市散去前买点便宜的日常物,要在天黑前回到太平县下普安镇离北十五里的张家村里。

虽皇帝并不像众口相传的那样不行了,但底下还是隐隐有一丝乱象,山路天黑危险,不得久留。

但此刻天色尚早,倒也不算着急。

张大婶走在前方,想起阿顾来不由得又一声叹气。

“你呀你,卖野物的钱都花在这把刀上了?”张大婶数落她道。

“是剑。”

“好好好,是剑。”张大婶低声嘟囔,“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还知道这是剑。”

她会如此说还是因为阿顾并非他们张家村里的人。

三月前的傍晚,天色阴沉如水,村长带回了一个浑身是血看不出身形的姑娘,后来得知原来是乱葬岗里爬出来的,起初村长吓得魂飞魄散,还以为是鬼,拿汗巾擦了擦,才发现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

也是巧了,村长曾经有个十几岁的小孙女在山上贪玩被野兽咬碎了头盖骨,看这么一个虚弱的小姑娘血淋淋地为了活下去硬生生从乱葬岗那个鬼地方爬了出来,实在于心不忍,咬咬牙带她回了村,是死是活的,先医一下再说。

一开始确实差点救不回来了,村长媳妇是确切个好人,偷偷拿了自己嫁妆里压箱底的人参,这才吊着她的命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醒来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人活着总是有各种艰难,年纪小小便已经艰难成这样的张大婶子还是第一次见。

她盘算着,要实在不成,让自己家大小子娶了阿顾,自己家的小子品性她是知道,还算不错,要是遇到那嫌弃的,指不定还要觉得克父母克自己的,她家里头人口简单,丈夫上战场死了,只留下她和两个儿子,要是大儿子不愿意......

那就小儿子!张大婶一脸决绝,小儿子就是年岁小点,阿顾不嫌弃也成。

张大婶正想得入迷,忽然一道旋风飞过,腰上被狠狠地拽了一把,这力道拉得她一猛子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张大婶被拽得眼冒金星,待稳了稳身形,将要骂人,一驾马车横擦着她的胳膊从身后冲了出来,刮得她膀子生疼。

那骂人的话顿时淹没在风声和马鞭凶狠的鞭笞中。

如若不是那一把拽,此时的她怕不是就是地上横着的尸体了。

马车华贵,车夫凶狠,张大婶吞下言语,吃了个暗亏,拉着阿顾就要逃离这是非之地。阿顾黝黑的眼珠看着那飞尘而过的马车,犹如磐石坚定,她这一把竟没拉动。

闹市上纵马,不出事才是怪了。

阿顾这边刚好,接下来的那边却是一片慌乱。

周围突然乱哄哄的,本就拥挤的人流更是惊慌,其中唯一镇静的陆伍抬眼一看,正好看到那张牙舞爪的车夫扬起马鞭,要去抽打道路中间一个被绊倒没有及时爬起来的脏兮兮的孩子。

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行径。

他实在看不下去,手中袖箭架在弦上,将要出手,只见隔空横出一根长钉,划破空气直直刺向这马鞭正在下落的势头,被那鞭子一卷而过后,却被带得垂直落下,刚刚颇为狠辣的车夫自作孽不可活,闪躲不及被钉个正着,不由得仰天痛苦哀嚎一声,再看那挥鞭的手臂已全然被那钉子死死扒住,血流不止。

好一个隐蔽又狠辣的出手,令人查不出攻势来自何处。

陆伍不露神色地扫视四周,皆是衣着农家的普通人,看不出是哪个人物行侠仗义。

好巧不巧,隔壁街的一队官兵在巡逻,不多时,便赶到现场。

那打头的官兵扫视一眼四周,放眼望去仅陆伍一人衣着华贵,看起来惯是个会路见不平的人,二话不说,气势汹汹地朝他而来。

诚然,他刚刚确实准备出手,但待未出手那钉子便横空出现,是以想法未遂,这官兵扫视一圈尚未问询便做出要擒拿的态度,高低不讲道理。

他才不要当这个替死鬼。

看那官兵离他几步远,他弹了弹袖子上并无的灰尘,双手抱拳,还未开口,那官兵便抽出刀来。

这穷乡僻壤的官兵竟如此凶狠?看来是文不得了。

于是陆伍面对着恶狠狠抽刀前来的官兵,一个转身找隔壁小摊的门脸儿垫脚,飞檐走壁上了屋顶,跑了。

“你跑什么!”打头的官兵喊道。

“你们这么追我,你说我跑什么?”

“你不跑我们追你干嘛?”

“明明是你们先冲我得来的啊?”陆伍委屈极了。

他走的是无人之境的屋顶路子,官兵走的是大刀开路无人敢挤的小巷路子,多亏人多,不大一会儿便把他包抄在一个断尾胡同里。

这下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陆伍产生了一丝悔意,看热闹把自己看成罪人的,当属他一个。

无路可逃,陆伍面向打头的官兵,倒说完成了刚刚没出口的那些话,“敢问官爷,为何追着在下不放?”

刚出口他就后悔得恨不得抽自己。

对面人果然不负所望的讲出下一句废话,“你不跑......”

“好了!”陆伍双手一拍截住官兵的话头,道:“官爷如何就认为我是出手伤那车夫的人?要知道在场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哼!”打头那官兵冷哼一声,“你这穿着不像周边村庄为赶集而来,除了你,谁还敢对看起来就华贵的马车出手!”

“你就不怕我也是一方富贵?”陆伍对这解释真是无语极了,道:“不怕我是比那华贵马车更厉害的人?”

“哈哈!”官兵笑道,“那马车可是钦差老爷家眷所用,难不成你还高过钦差老爷,从京城来的不成?”他不耐烦地说道,“纵是京城来,也是强龙压不了地头蛇,给我拿下!”

这前后不落的地方还有钦差大臣驻扎?怕不是哪个小妾父族在打着幌子做欺男霸女之事。

陆伍倒没再答话,将刚从胸口摸出来的一块令牌又给塞了回去,在几个冲上要拿下他的小兵中间抱头鼠窜。

虽不文雅,但实在管用。

正窜到大道街口,眼看就可以溜出城的时候,“锵”的一声,有金属撞击声传来,陆伍顾着身份并未拔刀相向,好奇地转过头。

正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拿着一把巨剑横扫一片,大剑挥落处,掉了一地官刀。

“走。”黑影转过身,竟传来一名女子的声音。

他眼中的讶异转瞬即逝,脑海中骤然闪过曾经的那一幕。

——红衣女子灼灼其华,以一挡十,片刻间削掉了杀手的脑袋,血溅车辙和纱窗,她丝毫不怯,顾盼流转间,竟着侠气超越了绝色,红色本就亮眼,她面容却丝毫没有被斑斓色彩比下去。

“小孩子不可以看太血腥的场面。”他再望,却是被一个冰冰凉的手指捂住了眼睛,身后的她带着笑意说道。

但年少时遇到的惊艳之人,怎么可能只想看一眼。

这一剑似穿破时空而来,划破了他模糊的记忆。

但待救他之人转过身来,他大失所望,仔细看来,救命恩人还是有一丝清丽的,但与记忆中的容貌艳丽的那人相比,多少还是寡淡了。

虽然剑法相似,但这并不是他朝思夕想的那个人。

陆家四哥是个实打实的纨绔,曾经一把折扇故作风流教育自己那因为一命之恩只想以身相许的弟弟,“记忆会美化一切,也会淡化一切,你有没有想过,你爱慕的恩人实际和你记忆中的并不相同?”

他当时怎么回答的来着?

回忆被接二连三的刀剑撞击声打断。

那女子的声音好像离得很远很远,又好像在他耳边呢喃,待他神魄归来回味一二,才晓得刚刚她说了什么。

“赶快出城。”

“你认识顾缃女侠吗?我想找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陆伍紧追上前去,接头一样小心翼翼地问道。

只见那恩人浑身一颤,而后过了一阵,才有沙哑的声音传来,“不认识。”

——骗鬼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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