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她远点
阿顾是被陆伍一巴掌拍在后背给推回去的,那里站着的,是随她身后一同出城的女孩子,表情看起来想要上前来找她,却又忐忑不安,甚是纠结。
“师姐!”魏行蕴可没那么多忐忑,她扑上来紧紧地抱住她,带着劫后余生的欣喜。
这是魏行蕴第一次出师门,以往只听闻师兄师姐的事迹,什么保卫公主,劫富济贫,拿赏金抓刺客,都说傲云山庄所出之人,可办常人所不能为之事,但这时候的魏行蕴才感受到,常人不可为之事都是经过常人的性命堆出的经验。江湖险恶,血雨腥风,并不单是一句哄孩子的空话。
她从前真是太天真了。
她责任重大,于出城那条路上负责压后,同她一起来的同伴褚致允直到被陆伍带出还在昏迷不醒,而她要护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从一整个城百姓虎视眈眈的视线中走过,还要保持刚硬凶狠的姿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路上整个人的精神紧绷到了一定程度,直到现在双手还在微微颤抖。
阿顾感觉到魏行蕴抱着她,头窝在她的脖颈处,那里一片温热。
小姑娘哭了。
阿顾感受着魏行蕴的情绪,手拂过她的头顶又缓缓落下。她深知傲云山庄要求弟子年满十八后才可接任务的规矩是为何,外门三年学武功,内门三年学的就是保命的本事。这一次偷跑事件怕是让她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也不敢再仗着自己学过武便胡来,那和她同来的褚致允刚刚才转醒,问话只能点头摇头,不知道到底给喂的什么药,须得回褚家速速检查才行。
两人的一念之差差点栽进这西北小城,哪怕魏家褚家江湖名声再厉害,找人这事也难说。
魏行蕴抱着阿顾,仿佛打开了什么开关,不肯撒手,那被她们带出来的姐姐妹妹也站起来,纷纷围住她两人,一层裹着一层抱住。
会哭就行,会哭便还能承受。
阿顾一脸茫然看着这群人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她们虽然哭得悄然无声,但好歹面色已经比当初刚开锁从屋子外头刚进去时得那面无人色一心想死的时候好多了。
她们的动静很快引起了坐在不远处的陆伍和张霖仪的注意。张霖仪侧了侧身,不愿再看。他对这些被困之人,其实并无印象,真正引起他另眼相待的人,是阿顾,那个明知此地有问题,还是站出来在青天白日一字一句地昭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恶行。
是个狠人。
对张霖仪,阿顾除了拿剑架在他的脖子,统共就没说过几个字。
他有点吃不准她的态度,打算从陆伍这里迂回一下。
他本以为陆伍会问他此地形成的来龙去脉,做坏事者每日惶惶不可终日,他对这一天的说辞准备了很久,哪知陆伍这个不上道的根本不在乎他做这些事的契机,也不想听。
他只想着将张霖仪交给朝廷,免得阿顾一怒之下私下斩杀,那麻烦可就大了。至于张霖仪是否有苦衷?言语会影响一个人的判断能力,他无须听。
张霖仪有口难言,他以为自己做的事说出来会震撼人心,结果一张口便被打断。
语言是一种权力,当弱势无法发声,无法传递消息的时候,她们的话语是不能当作话语的。
小县城的人没见过什么世面,几个月的时间足以让人精神崩溃,对生存绝望。
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一点小小的包庇,就可以让受到好处的人为他所用,甚至还心怀感激。
代价微不足道。
人一旦站在高处,就很容易对一切感知变得模糊。所谓神庙,也只是他为了完成统治的一点小把戏。
可是他的妻子先崩溃了。
“住手吧,子行。”他的妻子苦苦哀求他,
“我们四个人还不够吗?我们会守口如瓶,你现在正在拖着整座城的百姓下水。”
他是朝廷命官,这件事悬在他的心里,他要确保整座城,没有一个人会泄露他们杀人的消息。最好的方法是,每个人都有罪。
他们都是参与者。
“你这个卑劣的人造神!”他的妻子被拖走的时候,大家闺秀出身她意外地没有什么市井粗鄙之语,最有一句话仍是劝他回头,可是他当时什么都听不进去,她道:“你会后悔的!”
他张了张口,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好笑地摇了摇头,收手?如何收手?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自一开始决定带人逃离的时候便已经错了。
他知错了,于是老天爷给他带来了新生,那个道士所说均是当时情境下最言之有理的出路。他只是将方法说与他听,做与不错都是张霖仪他自己决定的,他不觉得将此事推至他们头上他便可逃脱。
更何况那道士,是有大造化的。
“你后悔吗?”是身旁的陆伍轻声问,他好像并不在乎他作恶时的那些想法,只在乎后果。
“或许有吧。”张霖仪也学着陆伍抬头看着天空:“但这重要吗?”
他被那则预言框死在这里。
月光下澈,影布石上。雪停后气浊渐消,神清气爽,月撒如萤火,反照的光与天上的月互相辉映,映照出那抱成一团哭在一团的人们,阿顾站在中间,对此手足无措。
很干净的一张脸。
“给你个忠告。”张霖仪轻声笑了一下,轻得陆伍以为自己产生了什么错觉,他疑惑的看向张霖仪,他快速又低声地对陆伍说道:“别带她去京城。”
“陆小公子,不想她死得快的话,就离她远一点。”
“什么意思?”陆伍年轻手快,他回过头,紧紧地抓住张霖仪的衣领,张霖仪今日衣领已被多次抓住,早已经变得皱皱巴巴的,他已经习惯了这群武人动起手来毫不讲究。
他哈哈一笑,便再也不肯言语。
陆伍内心掀起惊涛骇浪,他早知道阿顾不是如当初太平县边的村长所说是毫无记忆的。早在和温清一起行动之时,他便隐隐约约感觉到阿顾和傲云山庄是有关系的,但他自己本身也在隐藏身份,且他总是暗地里觉得阿顾必定和顾缃有一些联系。
提到顾缃,他才猛然想起,他已经很久没有问起顾缃的事情了,他最初目的在阿顾身边就是为了顾缃一事。
“你之前提京城在找楚姓一男一女?”陆伍缓了一缓,决定先以眼前之事为重,他沉声问道:“是你派人将褚致允迷晕的?”
他恍然大悟,他是在一间空房子里找到人事不省的褚致允的,联想起他拿着陆家令牌与张霖仪的那场见面,当时张霖仪难道以为陆伍是前去接褚致允的?
“褚”与“楚”同音,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为什么?阿顾也不姓褚啊!可是阿顾也没未说过自己姓什么,陆伍脑子混沌,思绪如盲人。
“为什么?”陆伍观察着张霖仪的表情,他在怀疑张霖仪的消息来源,为什么他可以知道京城的消息,为什么关注圣上在找的人,他道:“圣上寻人自有他自己的护卫队。”他眼也不眨地盯着张霖仪,企图看出什么蛛丝马迹,“你是怎么得知的?”
张霖仪见陆伍如此焦急,却是再也不肯开口,似是在使小性子报复陆伍刚刚不想听他讲话一事。他将自己双手顺着缝着皮毛的袖子互相一抄,眼睛一闭,假寐起来,脸色还挂着得意的微笑,倒是闹得陆伍烦躁起来。
阿顾站得远,只察觉到不远处的两人在看她,有些莫名地回看了过去。
她将张霖仪丢给陆伍,因着她不擅长此等处理后续之事,又不能将他直接斩杀于此,才交给陆伍,陆伍来头不小,总能有些法子。
结果这两人并肩坐在地上,看样子是在看星星?
哭了没多久,阿顾便轻咳一声,道:“尽快休整一番,后面还要赶路。”
这里离着最近的县城脚程有十日左右,他们这一队起码要走不少时日,且身无分文,身体羸弱。
阿顾不由得叹了口气,救人容易,安置难啊。
正休整着,远处忽然传出一声音。她们的西北方是一处山脉,阿顾的原计划还是进山,她怕城中的人陆续不断追出来,护送之多难以招架,不如一劳永逸直接避开。这个时候,行走的人比山间的野兽要可怕。
有一女子顿时脸色一变,招呼众人,喊道:“快走,不要留在这里!”
“这是狼嚎的声音!”
“这里有狼群!”
阿顾的眼神如尖刀,噌的看向假寐坐在地上的张霖仪。
十五年前,暴雪封城,他带着十一个人出城寻路的时候,可没有什么狼群!
她今晚极其疲惫,准备来说,她已经有两晚没有好好地睡上一觉了。她提张霖仪的动作已经得心应手,质问道:“这狼群怎么回事?”
“野外遇险,很是正常,侠女何出此问?”张霖仪却是死猪不怕开水烫,摆出一副不知所谓的样子。
阿顾细细思索,狼群也不会因着张霖仪在此而不攻击,再逼问下去也无意义。
她拾起大剑,背起因伤已经不能行走的那位女子,面向众人高声道:“走!进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