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六年
话音刚落,陆伍眼里的光一下灭了。
他对这句话思索了一下,试探道:“我们不是还要去送温清的盒子吗?”
“任务是我接的。”阿顾皱眉打断他,道:“与你无关。”
“与我无关?”陆伍这一路以来一听阿顾让他离去一事便十分伤心,但与你无关一话还是第一次实打实的说出来,他终于忍不住了,“虽说我确实怀疑你是顾缃弟子。”他终于说出心中所想,道:“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在簋城如此奔波,就只换来你一句不要再跟着你了?”
陆伍自己阐述,却是把自己气得不轻,“你这一路上,也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吗?”
她听着这句话,终于反应过来陆伍生气了,二人离得很近,近到她能明显感觉的陆伍呼吸急促的状态。
她凝视着陆伍因为生气睁起的眼睛,眉毛飞扬,阳光透过树枝照在二人中间,斑驳的阴影印在他的脸上。
或许是一路以来很是奔波,阿顾这才是第一次面对面仔仔细细打量他,眼眸清澈如水,五官有些秀气,被英气十足的剑眉冲淡不少,回想起来,他眉眼应是像极了他的母亲。
她这才忽然想起来,她确实是救过陆伍的。
建安六年冬,漠北大患,匈奴主力趁着冬日边防冷清,夹缝打入占领边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镇北将军陆临应战,带领一十二万镇北军,在匈奴蚕食城池正值得意之时,冒死独闯匈奴大营,将马背上正得意的匈奴二皇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一举成名。
前线大胜的消息传回时,已是开春le,宣帝听从宦官谗言,相请永嘉郡主——陆临将军之妻,入宫陪伴太后,先说太后邀请郡主进宫品茶一见,后言郡主可居宫内听得第一手边境消息,便腾下太后偏殿让郡主就此住下了。
陆临的大儿子彼时仅有十八岁,一听此事便冷了神色。这是怕立了战功的大将军功高盖主,本就不稳当捡漏得到的皇位,便更是看谁都有罪。
在陆家被包围前夜,陆家大公子陆暄的贴身护卫拼死逃出城,以永嘉郡主的名义秘密向傲云山庄递了个赏金任务。
护送唯一一位不在京城的陆家小公子在外,不可回京。
当年还未是庄主,却已经成为傲云山庄说一不二的大师兄沈确,便是前去护卫小公子的人员之一。
这是明面上大家都知道的,还有些大家不知道的事,便是沈确走后,顾缃也偷偷跟去了。
别人如何看着顾缃还让她给跑出来一事他不知是因何缘故,但沈确在出行中看到那个鬼鬼祟祟的身影时却是大吃一惊,趁着无人在意一手给揪出来躲在树后头,急得沈确满头大汗。
“我要回家!”年仅十四的顾缃当时还是个喜怒显于脸上的小孩儿,她哭得抽抽嗒嗒,头上不合时宜的顶着个大草帽,一点都不像个能想着法子妄想能蒙混出庄的稳重孩子,也不知是憋了多久的计划。
沈确一脸尴尬,他这个年纪被托孤,既当不了严格的养父,按照当妹妹管教的方式她又不怕他,面对抹着眼泪的少女只能扶额头痛。
顾缃抹眼泪时从缝隙中见沈确抬头扶额,脚步丝毫不见虚浮,拔腿就想溜。
结果被沈确一只手揪着后衣领又给拽了回来。
“放开我!”被抓住后衣领的顾缃就像只幼猫,面对沈确是打也打不过,做戏他也不信,顾缃手脚并用也逃不开来,于是郁闷的低头作罢。
见她冷静下来,沈确才放下她,没了他的力度支撑,顾缃顺着树干便坐下了。
“听说你们要去漠北。”顾缃双手抱膝,脸放在横在膝盖上的胳膊处,眼睛看着干黄的枯草底部夹杂的新生草根,撇着嘴说道。
沈确双手环胸,斜斜靠在树的侧面,挡住顾缃的身影,神态自若,似是二人只是在闲聊:“只是去接个人。”
“我也想去!”顾缃伸出双手,见她假意的撒娇并没有引起沈确的回应,她悻悻的收回双手,小声抱怨道:“山庄实在是太无聊了。”
没等沈确出声,她继续掰着手指说道:“到什么时间点就要去做什么事情,这种一眼望去看到底的生活真的很无聊欸。”
“同门也无聊吗?”沈确笑着问道,他在问出这句话的同时收获了顾缃强烈的回应。
“他们要练习啊!”顾缃说道:“他们看起来看,比较弱。”她伸出两根手指,食指和拇指之间比出一段距离,接着说道:“比起我,还差了这么一些。”
“然后呢?”沈确深谙问答回话的套路,继续问道。
“打不过就抱团,真的很无聊欸。”顾缃抱怨道,接着有些幸灾乐祸,“所以武功师父让他们留堂练习了。”
沈确品了品顾缃的语气,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顾缃年纪小,被他安排在外门学习,外门里进门早的非世家,一看的打不过她便奋力练习追赶中,世家喜好抱团,看不上她一道。刚入门的弟子们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她又嫌人家没她厉。看起来是被挤兑了,又怕给他惹事,便偷摸跟着他的队伍混出来了。
还好不是哭着闹着要复仇的套路,沈确松了一口气,顾缃自小长在漠北边境,可能是听了些只言片语便跟了出来。
沈确心中盘算着,口中却是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顿了顿,道“外门打遍无敌手。”
“骗人的吧?”顾缃先是惊讶,后疑惑道:“外门不是十五才能进吗?十四你已经能进山庄了?”
“爱信不信。”沈确冷哼道,“还没进内门呢,就想出任务?”
“我想着你是去漠北,漠北我还熟悉一点,说不定可以帮上忙呢。”
提起此事,顾缃不由得有些忐忑,她转头看向倚在那里的沈确道:“你不会还要送我回去吧?”她的眼神中带着警惕。
沈确听后扬了扬眉,觉得好笑,伸手按了按她那可笑的大草帽,将她整张脸都盖住,顾缃顿时觉得草帽压顶,顶不住了的同时还听到沈确笑出了声。
“你别惹事就不会送你回去。”
“我肯定不惹事!”顾缃七手八脚的将自己的脑袋从草帽中拯救出来,听到沈确临走前丢下一句,“好好伪装,别被发现。”
感情还是要她偷偷跟着啊,顾缃内心哀嚎,还以为可以就此放飞了呢,结果因着有沈确时刻看管反而行的更忐忑了。
要他何用!顾缃噘着嘴,闪躲着不让别人看见她的脸,心里偷偷吐槽。
漠北偏远,北方寒气重,马匹休息的间歇会高一些,顾缃虽只有十四,但生在漠北家中散养,骑马打猎均不在话下,吃的是现刮的牛羊肉,于是身高混在这群人中间倒也不显得幼齿。
越往北走越冷,一行人即使内力护体,此刻也披上了大氅,除了挡风,还能挡一下突如其来的凛冽风雪。
明明已经是早春了,北边仍然一副冰天雪地的样子,马匹也冷得直打哈气。
顾缃在队伍后头看到沈确伸手抓住一只小鸟,从鸟腿上掏出一份细小的纸张,片刻后众人便寻地扎营。
顾缃隔着老远,便看到了沈确远离在人群外,拆开看那封信,看起来内容不易公开。
漠北军驻扎在北方边境,顾缃作为边境子民,自是最清楚那边的事物,刚刚那明明是只灵活的鸽子,看起来像是漠北军自己养的信鸽,毛羽厚实,适合冬日飞行。寻常家庭都是寻驿使送信,只有军队这种需要紧急信息的时候才会动用信鸽。
他们要接的人,竟是漠北军出来的?
那是不是......也许会知道父母的事情?顾缃感觉自己的手心微微出汗,她低头看着枯树枝上掉下来的丝丝白雪,心中想的却是如何接近那漠北来的人。
她来傲云山庄已经有几个月了,沈确费尽心思让她年岁十四便可以随着外门弟子一起学习,她平日里嬉笑打闹看不出来,在无人知晓的夜晚,也是夜夜看着窗外月亮度过,刚来的那段时间,她完全不敢闭上眼睛,仿佛一闭上眼睛,她就又回到了那个火烧的夜晚,耳边又能想起来来回回沉重的脚步声,和她晕倒的瞬间。
再次醒来便是马车内守在她身边的沈确,他告诉她,他早年欠了父亲大恩,将她托付于此,此后便跟着他回傲云山庄吧。
而她的父母和城中邻居,全数被屠,沈确只来得及救出她一人。
顾缃被迫一夜之间长大,她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当着沈确的面道谢,未掉一滴眼泪。
只是在无数个失眠的夜里,她却是想着如果沈确不救下她,如果可以不被带走,能和父母一起死去,也不算是什么难受的方式。
正出神想着,那不远处的沈确却是神色凝重,后迟疑了片刻,便是对着顾缃招手,喊她过来。